忧郁不是悲伤,不是忧愁,不是心里漾起莫名的难受,当然更不是时下缠绵而不值钱的眼泪。
忧郁是一种高贵的情感,一种艺术化的心情。
如果忧郁也有色彩的话,忧郁不是猩红,不是靛青,不是苹果绿,不是柠檬黄……
忧郁在英文里是blue,是蓝色。但在我的眼里,忧郁是一种紫色,明亮的紫色,染上一点藕荷色,就像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电影《紫色》开头中在山野风里、在光点的闪烁里那摇曳一片的紫色野花。
大约二十年前的一个暮春,那时我还在大学里读书,到医院里看望一位住院的朋友。那时,我们都还算年轻,还在处于恋爱时期,虽然已是晚期,毕竟心里充满爱的回忆和涌出的一种无法诉说的惘然,因此即使是生病住了院,心情并不是悲伤,只是掠过一丝莫名其妙的阴翳。那家医院在遥远的郊区,很偏僻,但很安静,此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优点,绿化非常得好,简直像一个花园。我陪着这位朋友在病房外的花园里散步,忽然发现一架紫藤,满架缀满紫巍巍的花,满眼打入的全是这明亮的紫色。那被风吹得翩翩舞动的紫色的花,像是无数的话语从嘴里纷纷说出来,即使说得不完整,说不出整个的故事情节,却极其准确地说出了那时的心情。本来还要说好些安慰的话,一看到这紫色的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掠过心头的感情一下子很难形容,我明白那其实就是忧郁,是属于我那处于青春尾声的忧郁。那天风很大,吹得紫藤满架的花像翩翩起飞的蝴蝶,那种明亮的紫色也飞了起来,遮满眼前整个的天空,然后沉甸甸地落在心头,挥之不去,融化不开。
二十年过去了,但那藤萝架那一片紫色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岁月中有如此无法抹去的颜色,总有些冥冥中命定的意思。
我国古典文学中忧伤或闲愁很多:“高树多悲风”、“白发三千丈”、“千里暮烟愁”、“一带伤心碧”、“鸿雁不堪愁里听”、“万点飞花愁似雨”……俯拾皆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到处点染着这些离愁别绪,但这些都不是忧郁。如果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忧郁,也许太绝对,但说我们缺少忧郁,是肯定的。因为我们缺少产生忧郁的土壤,悲欢离合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情,我们有的是这种感情,并有盛放这些种感情的酒杯,却没有一种为忧郁而比兴的对应物。
现代人多的是被欲望燃烧起的烦躁和郁闷,由此而来的打情骂俏只是逢场作戏,那些歌中的恨天怨海和生活里的悲欢离合,可以是大起大落,更多的也只是发泄或无奈,很少带有忧郁的色彩。如果看到在烛光摇曳下的晚餐或轻音乐中弥漫着的咖啡馆里的男女,或许有泪光盈盈,或许有酒香蒙蒙,或许有欲言又止的哀惋,或许有喟然长叹的悲凉……但这一切并不是忧郁。环境、情境乃至语言和表情,都不是构制忧郁的基本元素,相反这些只是现代人作秀的便当的方式,与其说是为自己,不如说是为了作给别人看的。忧郁,不是表演,不为显示,不是涂在脸上的粉底霜和手上的指甲油,以其色彩迷惑别人,不是抹在脖颈和腋窝的香水,以其香味撩动别人。忧郁远离这一切,独处于遥远的一隅。
忧郁是一种高贵的感情,而且是属于资产阶级滋生的青苔,茸茸的,绿绿的,沾衣欲湿,扑面又寒。不是生在雨后树林中或王府阶前的那种,是厚厚地匍匐在那种哥特式或巴洛克式古老城堡的墙上的那种青苔,常年苍绿,四季湿润,就像是围裹在城堡前的一条古老而苍绿的丝巾。就像漫长的封建社会,培养了一批破落的土地主或暴发户或纨绔子弟的败家子,却不可能培养出真正的绅士贵族一样,忧郁的感情便离我们总显得有些遥远和奢侈。就是那天我在医院里见到的紫色,也只是想象中的忧郁而已,或是渴望中的忧郁,以此来宽慰自己、美化自己而已。
我们可以感受忧郁,却难以拥有忧郁。即使能感受到的忧郁,也只是偶尔的几次。忧郁是无多的青鸟,不是广场上飞起飞落成群的鸽子,或节日里成片飞舞的彩色旗子。
另外一次感受到忧郁,便是听英国的作曲家戴留斯(F。Delius,1862—1934)的弦乐。是这样几首曲子:《孟春初闻杜鹃啼》《夏夜河上》《日落前的歌》《走向天国的花园》,歌剧《唐加》中的《卡琳达舞曲》和歌剧《哈桑》中的《间奏曲和夜曲》。这位英国多产的作曲家,这位晚年同巴赫和亨德尔一样双目失明的老人,在生命临终前还在枫丹白露前的卢万河畔口授他的音乐创作,让我对他的经历和音乐充满想象。他初次给予我的这些曲子,款款的让我听出这种忧郁的紫色,真是怪了。仿佛不期而遇,让我和一位坐在轮椅上失明的老人邂逅,他敲打在石板地上的手杖声,和这从心里喷吐出的音乐,在夜风中又摇曳起纷飞一片的紫色藤萝花。
尤其是《孟春初闻杜鹃啼》《夏夜河上》和《走向天国的花园》,忧郁中渗透着一种葡萄酒酿造的甜美。也许,我们听的大喜大悲的音乐太多了(如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听的人工添加剂的甜果汁的音乐太多了(如约翰·施特劳斯和理查德·克莱德曼),真正品尝到这种陈年佳酿的机会太少。长期以来,我们的嗅觉和味蕾已经太不灵敏,甚至出现了问题。我们也许听不到春天杜鹃的啼鸣,看不到夏夜河上的雾霭,也无法闻到天国花园的花香。但《孟春初闻杜鹃啼》那种由弦乐反复吟咏的乐段所织就出的几分神秘,长笛几声清脆的撩拨而后荡漾进整个乐队之中那种牵心揪肺的情思;《夏夜河上》那种微风轻拂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的湿润,和河水远远流淌进天边夜色中的不可捉摸,让你忍不住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忧郁实在如一股无法排除的山岚雾霭一样弥散开来,紧紧地包裹着我,满眼只能是那种让我无法拂拭去的紫色。
特别是《走向天国的花园》中的弦乐实在是太美了,戴留斯所有的音乐,是这首曲子第一个闯入我的耳畔,正是这首曲子太美了,才让我注意到他并查出这首曲子的作者就是戴留斯。真的,那一天这首曲子突然从夜空中传来,如同从渺渺的云中飘逸而来,随融融的月光一起洒落在我的身上和心里,美得让我无言伫立在清凉的夜色中,一直到听完为止。尾声部分在竖琴伴随下单簧管插入后那种飘渺沁人的感觉,天茫茫,水茫茫,把你的心带到不可知的地方你却愿意随它一起飘飞到远方,那种忧郁的色彩弥漫在眼前和心头袅袅不散。
这样说那种忧郁的感觉,总觉得说的不够准确。也许,悲伤和忧愁都可以说得出来,形容得出来,是可以和别人倾诉的,而忧郁是说不出来的,形容不出来的,尤其是不能和别人诉说的。悲伤和忧愁,都可以有表情;忧郁没有可以捕捉到的表情,忧郁只是隐藏在眼睛里的颜色,是荡漾在心里的皱纹。
忽然想起普列什文在《叶芹草》中描绘的景象——
白桦倒在了地上,在灰蒙蒙的还没有上装的树木和灌木丛中,显得那样伤感和悲凉,但一棵绿色的稠李却站着,仿佛披上用林涛做成的透明的盛装……
春天暖夜河边捕鱼,忽然看见身后站着十几个人,生怕又是偷渔网的,急奔过去,原来是十来株小白桦,夜来穿上春装,人似的站在美丽的夜色中……
或许,这些充满诗意的图画,画出了忧郁的一部分,比文字的任何形容都要准确一些,让我们能多少捕捉到一些忧郁的影子。如果说忧郁的色彩是紫色的,那么,忧郁的核心是诗意的。
如果要为戴留斯的这些乐曲配图的话,用普列什文这样两幅林中的图画,大概多少触摸到一些戴留斯脉搏。
在夜色笼罩的林中那稠李或白桦的后面,站着的一定是戴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