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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要在地铁里睡觉

一九九五年的彼得·莫菲(Peter Murphy)和一九七九年的彼得·莫菲不一样,和一九八三年的彼得·莫菲也不一样。他没有了在《平地》和《天旋地转》或《内部燃烧》中的低沉和黑暗,伴奏音乐似乎也少了一些喧嚣和阴冷,显得动听而且丰富了许多。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彼得·莫菲的声音更浑厚迷人了。如果把背景音乐去掉,会越发动听,流畅得很,他似乎从原来的一条夜色里浑浊的河水,在自己不住的流淌中变成了一道阳光下清澈的瀑布,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水珠四溢,让人感到清凉了许多,湿润了许多,惬意了许多。

不知为什么他会有如此的变化,也许,只是我听时感觉的变化,彼得·莫菲还是彼得·莫菲,并未真的洗心革面。不过,听音乐,还是要相信自己的感觉,哪怕很主观,却一定很准确。彼得·莫菲的嗓音确实变化了,变得动听得多了。就像岁月能够将一株树木或变得绿叶葱茏枝干挺拔或变得树皮老皱枝叶凋零而改变得面目皆非,当然也会把一个人的嗓子改变了样子,就像一株树慢慢地长大。

彼得·莫菲的嗓音本来就很有魔力,弹性十足,如今变得更成熟,更富于男人味。比起一九七九年他和伙伴成立“咆嚎嘶”乐队(Bauhaus)时和一九八三年解散了咆嚎嘶时,彼得·莫菲确实显得成熟了,我明显感到他的嗓音的变化,从嗓音确实能够看出一个男人的成熟。如果说以前像是萋萋野草,虽曾经尽情地摇曳在蓝天骄阳之下和畅快淋漓的长风之中,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株粗壮的树,年轮不动声色地刻进了自己的木纹之中,也渗进自己的嗓音里。那是一种从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味道,也许更能够被我所接受。是那种嘴唇很厚、胡须扎人、胸膛宽阔、目光如炬的那种男人,绝不奶油,也不是那种西服革履上衣袋口特意装一朵花或喷洒了香水的手帕的男人,更不是那种一身囊膪皮带只能系在肚脐眼下面的男人。

在英国摇滚音乐史上,咆嚎嘶是八十年代一支重要的乐队,他们注重音乐的效果,将歌剧、戏剧、芭蕾、电影里的恐怖片的效果统统结合起来进行实验的音乐,实在是迷倒了一批人。作为咆嚎嘶的主唱,彼得·莫菲一直是整个乐队的主宰和灵魂。他的生命力是那样野草丛生一般的旺盛,解散咆嚎嘶后,他单飞至今依然魅力不减,而且在不断变换着自己的风格,这样的音乐轨迹,并不是每一个歌手都能够划得出来的。

不过,对比咆嚎嘶而言,我更喜欢今天的彼得·莫菲,他不再那样的冷漠,他的感情色彩变成暖色调了,明显地表现在他的歌声和音乐里。当然,并不是浓艳的那种的感情,而是有节制,有点看破春秋演绎的劲头。在我看来,日子已经沉淀下了许多以往的黑暗阴沉和喧嚣,让水流呈现出一些少见的透明和蔚蓝。

当然,也可以这样说,他似乎更向流行靠近,失去了原来摇滚的色彩和力度。有时候听着听着会觉得忽然有那么一点约翰·丹佛的味道,这感觉很奇怪,也许只是一时的错觉。但明显民谣的特点,是不会错的。说彼得·莫菲向现实靠拢,向抒情投降,也不会错。听他的有些歌,那样的昂扬向上,一种透明的心态,一种戴着太阳镜驾驶着敞篷汽车开足了马力飞奔在高速公路上的感觉,快速的风和路旁的树一起水流一般从身旁兜过,心里和歌里明亮的感觉一并犹如头顶上的天空。只有在高音区上,才泄露了彼得·莫菲的本色,到底没有约翰·丹佛的那种高遏云天的特有明亮,显得多少有些浑浊。

我听的这盘磁带是一九九五年的出品,名字叫做《小瀑布》。我非常喜欢听他在里面唱的一首叫做《地铁》的歌,他唱得格外温情脉脉的那种样子,一开始就那样缓缓低飞如同飞机要平稳安全着陆到家的感觉,充满着他歌中少有的温馨,让我觉得不认识他一样,不敢相信他居然也能唱这样温情的歌。他反复地唱道:“不要地铁里睡觉,不要在倾盆大雨里睡着。”真的让我感动,像是很少听到的一种叮咛,尤其是在冷漠如冰的今天,在熙熙攘攘人流如潮的拥挤中,在擦肩而过的匆忙的地铁里,这种叮咛是那样感人而清新。他接着这样唱道:“恨是一种罪恶,这条道很窄,像冰一样的薄,我们却可以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遇到。”

我确实得佩服彼得·莫菲,他能够准确地捕捉得到生活中微妙的瞬间,让我们在某一个地方和他不期而遇,听他为你唱出那难得的温情和叮咛、宽容和期待。他不是那样大而化之,没有我们的歌中常常听得到的只是色彩艳丽的名词和形容词垒加的空洞,而是浓缩到最能够打动人心的一点上,让他的歌声飞溅出魅力四射的水珠,湿润着我们的麻木而干涸的心。

听这首《地铁》,总让我想起的无论是东京还是在巴黎还是我们北京的地铁里,见到的那些司空见惯的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的人们,也总让我想起吕克·贝松导演的那部叫做《地铁》的电影,那些镜头里的奔忙如鲫的人流,冷漠如木偶的面孔,和那震耳欲聋的地铁的穿梭不停对生活的回避,对现实的逃离,孤独的流浪,漂泊无根的无奈,还有那里面的一支摇滚乐队……便总会叠印着彼得·莫菲的影子,情不自禁地跳跃进彼得·莫菲的这首歌中来。那种日子对人生的重压,一天的繁忙对人心的蚕食,地铁车轮撞击铁轨的隆隆单调声响,正是对人疲惫麻木和昏昏欲睡的最好伴奏。仿佛他就在电影里,就在地铁西直门或东直门站的哪一个角落里,抱着他的吉他,悄悄在唱着这首歌,告诉你:“不要地铁里睡觉,不要在倾盆大雨里睡着……”

在这盘磁带里,还有一首歌,叫做《宽恕的雨》。在这首歌里,他唱着和《地铁》同样的主题和旋律:“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散步,如果我跑开时,你会不会原谅我?你会不会从河的那边游过来?让我们成为在宽恕雨中跑来的人,当我害怕穿越河的时候,请当我的桥。”宽恕和宽容,原谅和理解、关爱和呼唤,竟变成了他的歌的主旋律。

这盘磁带的最后一首歌是《希望》,他唱的还是这样的主旋律。他用类似裴多菲一连串排比式的语言,将希望唱得非常朴素、迷人而感人,让人听着是那样亲切自然:“我希望这是春天,我希望这是你的房间。我邀请在你的篱笆外徘徊的乞丐。我希望我是你的树,我希望我是向你鞠躬致意的一缕烟。我希望我们穿上快乐的大衣,我希望我们在海滨有海风吹拂,我希望我是你的镜子,给你我的魔杖。我希望我是你的镜子,是你美好的阳光。我希望是一个流浪汉,住在你的土地上。我希望我是一个爱尔兰的修鞋匠,从你的手中接过玫瑰汁的芬芳。我希望我是一个乞丐,等待在你的门槛上……”

听着他这样的歌,会很自然地想起裴多菲的那首名篇《我愿意是急流》:“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或者想起我国青海的民歌:“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无论那个国度,人们表达自己的感情的方式连同习惯用语竟然都是如此的雷同,便也就像人体水流一样,不管是从遥远的哪里流来,都能够迅速地找到汇合点流到一起来。音乐无疑是最快捷的沟通方式之一,歌声便是连接起我们相互走近的桥。可以清晰地看出,彼得·莫菲向民间靠近的姿态,他确实像是一缕弯腰鞠躬的烟。这是一个贴切的比喻,是彼得·莫菲的一幅写意的素描。

还有一首《野鸟群向我靠近》,我也很喜欢。在这首歌里,他唱得有些奇怪:“一个有蓝眼睛的孤独的男孩,头发滑到了地上,从文字中读出了语气,从一个他自己的国度里,所有的嘴唇都像一个波浪……你是羔羊,你是国王,你是太阳,你为什么要躲藏?你像画挂在墙上,没有人看见你的光亮。你只在我的视野里,你年轻的泉水,像火焰里诞生的飞蛾,带着我们穿过屋顶到蓝天上……”然后,他在最后莫名其妙地唱道:“野鸟群向我靠近,为了伙伴而高唱着摇滚。”

他好像从现实的《地铁》中,一下子飞到野鸟群靠近的漫天飞翔的幻想之中。你弄不清他的野鸟群到底象征着什么,为什么要向他靠近。但无论现实也好,幻想也好,野鸟群也好,飞蛾也好,抑或是在歌中多次出现的地铁、桥、雨、刀子、小瀑布……一个紧接着一个的意象(不知为什么在这盘磁带里出现了这样多的纷披意象),彼得·莫菲和原来的样子确实不大一样,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心并不因不再年轻磨出厚厚的老茧而油盐不进,却更为平实平易,而且还没有失去幻想和向往,在他的心中一下子放飞出这样多缤纷的意象,像是放飞出一只只洁白的鸽子。一个唱了二十年的歌手,能够做到这样算是很不容易了。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我更能接受现在的彼得·莫菲。在这盘磁带中,音乐作得也不错。特别是背景里的回声,非常漂亮。在以前咆嚎嘶时代,也曾经出现过回声,比如在《天旋地转》里就有回声,但现在的回声变化很大,而且富有感情色彩和音乐本身的丰富的色调。或高或低,或远或近,或迟或缓,或扬或抑,回声此起彼伏,和他的歌声呼应得异常和谐,让你觉得他的歌声忽然像是在回声中荡漾的船只,那些回声像是远航归来的船帆前迎来了漫天飞翔的海鸥,透明的翅膀上驮着清凉的晚风温暖的晚霞,一起辉映在船头和水手的身上。在那激越的鼓声和电子合成器制作出的浑厚的效果中,显得格外出色和明亮。那种感觉是一路平安的归来,是风荡漾起海浪一层层雪白的浪花亲吻在港湾的堤坝前,化为一弯波平浪静。

在这盘磁带的封套里有一页满满地印着的一张一个小男孩的照片,而彼得·莫菲和伙伴的合影只占着偏僻的一角,可以看出他对这张照片的重视。金发小男孩笔直地站在刻有红十字的门前,身穿白衣黑短裤,胸前背着一条宽宽的绶带,双手合十,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前方。不知道这个男孩子是不是《野鸟群向我靠近》里的那个蓝眼睛的孤独男孩子,是不是那个能够从每一个嘴唇看到一个海浪的男孩子。不管是不是,这种虔诚纯洁的感觉,正是彼得·莫菲心中的向往和渴望。他有意用这张照片为他的歌声做了形象的表达。

真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听到“不要在地铁里睡觉”,不要说是歌声,哪怕只是一句轻轻的诉说,也足以让人感动的了。现实的生活里,除了自己的父母,谁还会在意这样一句“不要地铁里睡觉”的嘱咐和叮咛?就是自己的亲兄弟姊妹也都在各自的奔波之中,人们变得越来越自私越来越现实,就像罗大佑在歌里唱的那样:“人们变得越来越有礼貌,可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客气的礼貌,并不是真正的关心和爱,生日的豪华蛋糕和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替了日常琐碎一点一滴的关照。温馨和温情,已经被挤压得如同人们品尝咖啡时壶底的碎末或嘴里含过的干话梅核,可以随手扔掉。谁还在乎这样一句话?

而彼得·莫菲却在经历了人生沧桑之后,抱着一把吉他,站在喧嚣拥挤的地铁的角落里,轻轻地为你在唱着:“不要在地铁里睡觉,不要在倾盆大雨里睡着……”我们应该为他而感动,值得停下脚步听一听他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