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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青春罗大佑

在华语歌坛中,罗大佑是一棵常青树,或者说是一个异数。二十多年前,自从我买了他的一盘《青春舞曲》之后,我听过他的每一盘唱盘。前几年出版的《美丽岛》,是他沉默十年来出版的最新专辑。和有些如鱼甩子似的频繁出唱盘的歌手不一样,罗大佑珍惜自己的音乐,他的《恋曲2000》和《恋曲90》也是相隔了六年。当然,同有些如嚼别人吃过的馍一样只会唱别人的歌的歌手更不一样,罗大佑音乐的原创力,永远让他们汗颜。特别是在当今流行老歌翻唱的年月里,罗大佑更是让口味趋同的他们望尘莫及。

罗大佑最早出道的歌曲《乡愁四韵》,是一九七四年创作的。一开始,他便没有让自己的脚跟落入脂粉和温柔乡中,而是将乡愁这一带有永恒主题尤其是台湾人心头极为敏感深刻的情结,首先带进他的音乐之中。出手不凡,一下子他便高人一筹。可能刚刚起步,他觉得自己的实力还不大够,他借助了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的诗,自己为其谱曲。那诗本来就是一唱三叹,余音袅袅,充满韵味,再让他谱上略带忧郁的曲调,确实让人冥想感怀。他在开始的时候,似乎就懂得艺术其实是应该极其朴素的,朴素得就像我们自己的身体。而许多流行歌曲已经二八月乱穿衣、以为穿得越花哨才越好,偏偏将自己最为真实的身体遮掩干净了。或许,他们本身的身体就不那么漂亮,只好去借助外在的力量。罗大佑却用最为简单的旋律,而且四段所唱的四韵都是一样,反复重复吟唱,只是在结尾处的唱法上略作小小的处理。好的音乐,就是这样的简单,那旋律一下子能让人记住,像水渗入泥土之中,而不是做貌似耀眼的珍珠在精致的盘中只作矫揉作态的滚动状。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听《乡愁四韵》,一下子就记住了他的旋律,马上就会唱了。而且十年过去了,现在依然能记住那旋律,即使余光中的歌词忘记了,但那旋律没有忘记。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但说明好的音乐确实比好的诗还要让人铭记心扉。这就是音乐自己独特的魅力。如果说好诗是一杯好酒,那么好的音乐则是围绕在我们身旁好的、没有被污染的空气。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时时在我们的身旁,天籁般默默地滋润着我们;而即使再好的好酒,也只是制造出来的,而且不会时时出现,只能在宴会上供我们品尝,越是好酒越需要这样的场合和机会,便怎么也有些人为的痕迹。

罗大佑早期的歌曲,据说现在有些人觉得他有些幼稚,开始不大喜欢了。我不知道罗大佑自己对它们取什么样的态度,是否有些悔其少作?我却很喜欢他这时期的音乐,借助一点现代的摇滚,但不那么肆意那么刻意,而且很随意,很自然。他后期的音乐有的有些造作,让人感到他是在有意改变自己以显示自己是在不断前进不断创新。其实,不断变化是一种追求,固守自己坚持一种保守主义的方式,同样也是一种艺术的追求,就怕在这两者之间徘徊,像一条发情又饥饿的狗在两根骨头间奔跑。

这个时期的歌曲,《童年》《鹿港小镇》《光阴的故事》,确实不错。《童年》的明快带有的少年心绪,《光阴的故事》的跳跃带有的青春情怀,说明着他对待生活的态度,这态度让人感到温暖而温馨。“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他的歌词和他的旋律极其吻和。《鹿港小镇》唱得略有哀婉却很动情。它是一首怀乡之作,又是一首流浪之作,它有情有景,有人有物,而绝非常见的那种大而无当的音乐,那歌词可以像换衣裳一样随意更换,那旋律像卖笑女一样可以人尽可夫。“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想当年我离家时她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在这几句低吟唱完之后,接着是节奏明显变快的发问般的旋律:“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水银泻地,一气呵成。他那种被人们称为“词曲咬合”带有说唱结合的独特的音乐风格(倾诉感极强,但多少有些絮叨),让他显得有些少年老成,似乎饱经沧桑,游历了天涯海角,看遍了春秋演义。这一点点内核,这一点点韵味,恰恰是许多年轻歌手没有也学不来的,甚至也是罗大佑后来的演唱再也找不回来的。

上面说的这三首歌不仅曲子是罗大佑自己谱的,词也都是罗大佑自己写出来的。他再不需要拐棍,即使是再大的诗人也不需要。在我听到他以后的歌曲,几乎全部都是他自己写作歌词。这在大陆包括港台的歌手之内,是绝无仅有的。这一点上,罗大佑和那些只会唱别人为其写的歌词而且许多是陈词滥调虚假空洞得要命的歌词的歌的歌手们,再一次拉开了距离。

罗大佑的歌词写得并不篇篇精彩,从诗的角度看,他大多的歌词写得比较直白。但他的歌词的最大特点恰恰是用这类似大白话的词语,来诉说着他对现实尤其是现代化都市介入批判的态度,表达着一位艺术家可贵的思想和良心。这和那些浅薄的歌手实在不一样,没有良心的歌手也许只是少数,但没有思想的歌手却是可以大把大把地抓,哪怕他们唱得再动听,也只是衣裳架子缺少血肉。比如罗大佑在有一首歌中这样唱道:“眼看着高楼盖得越来越高,我们的人情味却越来越薄;朋友之间越来越有礼貌,只因为大家见面越来越少,苹果价钱卖得没以前高,或许现在味道变得不好,就像彩色的电视机变得更加花哨,能辨别黑白的人却越来越少……”确实写得不错,写出商业社会中人们的得到与失去、物质与精神的反差、心灵的干涸与渴求,写得平易却让人感喟,让人能面对一些东西,思索一些东西,而不只是被流行淹没或在流行之中找不着自己。

因此,罗大佑是值得期待的。一个歌手,就是这样坚韧而坚持地走过了三十年。

听他的这盘最新专辑《美丽岛》,第一首歌《伴侣》,以前曾经熟悉的旋律是那样亲切,以为恍惚又回到十多年前。心里暗暗地替罗大佑担心,如果都是这样的歌,罗大佑真的是有些廉颇老矣,轻车熟路地走回到老路上了。幸亏从第二首开始,发生了变化。好的歌手总是要用音乐来说话的,罗大佑的这盘《美丽岛》,首先是音乐的丰富,和许多流行歌手拉开了距离。其中《美丽岛》的摇滚色彩,《舞女》的圆舞曲调式中的爵士味道,《初恋的少年家》的民谣风格,《真的假的》的RAP的词曲咬合,《时光在慢慢的消失》则更多的借助于电声效果,以及《啊,停不住的爱人》的抒情、《网络》的调侃、《往事2000》的忧郁、《倾城之雨》的一唱三叹……都能够随手触摸到罗大佑仔细而小心的努力和变化。从心中流淌出来的音乐,和嘴里讲出来的话,是不一样的,特别是和电视秀场里矫揉造作或装腔作势的讲话更不一样。音乐最难骗人。

《美丽岛》,传承了罗大佑以往一贯的对现实世界的介入态度。他宁肯做出形而下的低姿态,而不愿意贵族化,或贴胸毛剪胸毛那样假模假式。《伴侣》对逝去不久那年春天SARS的反思,《倾城之雨》对白小燕案件的关切,《绿色恐怖分子》和《阿辉饲着一只狗》对台湾政治的抨击,表现出他一贯旺盛的政治情结;以及对网络时代所带来隐患的担忧(《网络》),对台湾岛一往情深的乡愁(《美丽岛》),都可以看到一个音乐家入世的姿态,而不是躲在象牙塔里,或避在桃花源里,或爬在中产阶级的软椅里、文化亚官员的主席台上,拍另一张名人照去顾影自怜。

《美丽岛》的歌词,同以往一样张扬着罗大佑的风格。这是罗大佑的长项。这里有罗大佑的文学功底,更有他对人生的态度。他不是靠男欢女爱的那一口酸曲小调,也不是靠贺卡或短信上格式化的名言警句,来吸引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诱骗误入歧途的歌迷。罗大佑的长处就是以直白得近似大白话的方式,直率地将世相人情戳开并非花边点缀的大窟窿,让我们心有所动而恍然共鸣。

在旋转不停的人生舞台上,“舞者的难处是没人会期待你张口把话说出来”,“舞者的缘分是上台时的拥抱总不是你人生伴侣”(《舞女》),一丝苍凉的人生况味,写得真的是不错。“青春年少承诺时的勇气,比不上回心转意担当住的珍惜,胜利让给英雄们去轮替,真情要靠我们凡人自己努力”(《啊!停不住的爱人》),虽不深奥,却也会让我们点头称诺。“子时丑时到寅时,悲欢离合都化为流转的舞池,辰时亥时总有时,醉生梦死快变成无常的历史。”文字游戏之中,却含有无奈的感慨,让我们会想起以前他的那首《之乎者也》。至于“风吹的evening,久违了往事2000”(《往事2000》),那种新世纪到来之际罗大佑式的聪明;“这个世界都生病了,因为太多太多人都想当医生”(《真的假的》),那种自己当过医生的罗大佑式的讽刺;“不论能不能,心软的总是骨头硬”(《往事2000》),那种罗大佑式的大味必淡的,都可以让我们听到他心的吟唱,而这种吟唱可贵之处是保持了以往的真诚。

一盘唱盘,能够给我们这么多的好处,他的短处也就让我们可以忽略不记了。只不过,在这盘《美丽岛》里,除了能够听到罗大佑对现实过于急切而直白的表达,我们能够听到罗大佑上了年纪之后倒有的矛盾和彷徨,减少了《恋曲90》中的那种开朗与自信,以及对爱情的惘然和茫然,以致有几分宿命地唱道:“爱是一个难赦的罪行”,再没有了以前“生命中终究难舍的蓝蓝天”。在《时光在慢慢消失》中所吟唱出的对未可知的过去与未来的茫然,《宁静温泉》中所流露出的对无常的佛旨禅意的向往,以及在《真的假的》中所表现出的对网络虚拟世界“君不君来臣不臣,鸟不语来花不香”的悲观,都道出了他的迷茫。

难得的是他没有教父一般故作超尘拔俗的深沉状,用一种防晒霜或油彩遮掩或覆盖这种迷茫,而是真诚袒露出这种迷茫。于是,他才一遍遍地自己问自己:“体力不支的盛世,该皈依巫师还是找一个牧师;流浪人海的游泳池,该忘记往事还是念一段宋词?”

这种迷茫,何尝不是我们心中的呢?我们也曾经是这样一次次地自己问自己。只不过,他再一次替我们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