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勇是一位出道比较早的摇滚歌手,但他的歌并不太多,在一代又一代风起云涌的歌手之中,他几乎被下一代的歌迷们所遗忘。一九九四年,滚石公司出版了他的CD唱盘《垃圾场》,无疑对他是一个最好的总结。但对新一代的歌迷来说,已经有点隔膜,颇似天宝往事一般,唱的是上一代的老歌。
现在说起何勇,还得说他的《垃圾场》。他是以这首歌出的名,在八十年代,曾经唱响过一段时辰。与其说这歌的旋律吸引人,不如说是这首歌的歌词对当时的人们有一定的刺激力。他是这样唱的:“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吃的都是良心,拉的全是思想。你们能看到紫禁城闪着金光,还有一堵特别长的墙,有着绿树还能闻着花香,他们全都长在这个垃圾场上。”我们现在可以说它有些过于偏颇,但摇滚本身就是以极端的姿态出现而要引人注目的,这不该是他的什么错。关键是何勇一开始出现就是着色于这样政治波普强烈直白的油彩,便命中注定他不会走得有多远。
这种政治波普在当时的先锋艺术中比如美术、诗歌和戏剧,都能找到它的对应物。这是一种激情的宣泄物,注重和关心的是浅层表象浮泛的泡沫,比的是胆子和夸张的色彩与声音,一开始便与艺术拉开了距离,短命是势在必然的。初次听何勇的《垃圾场》,首先让我想起苏联在六十年代刚刚解冻时期演出的一台话剧,其中有这样令当时瞠目而轰动的一个场面,剧中人故意将原本十分神圣的列宁的著作掉在了地上的灰尘中。这是一种象征,其实也是太表面化的动作了,就像现在我们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人物一激动,准保会把手中的茶杯“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
政治波普的发展很能轻而易举的走到玩世不恭的日常生活的吟唱之中,这是政治波普的火焰燃烧后剩下的灰烬,被风一吹,飞起了与自己初衷背道而驰的黑蝴蝶。何勇走的基本上就是这样一条路。
在他日后的《姑娘,漂亮》中,他是这样唱着:“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警察警察,你拿着手枪。你说要汽车,你说要洋房,我不能偷,也不能抢,我只有一张吱吱嘎嘎响的床,我骑着单车带你去看夕阳……”
在《头上的包》中,他这样唱着:“头上的包,有大也有小;有的是人敲,有的是自找……”
在《聊天》中,他这样唱着:“老大爷您唱京戏,公园里真神气,老大妈您当模特儿,特别特别特美丽。骑着破车我到处走,谁也找不到……为了真理为了正义,哥们义气不能少……喝茅台抽中华,全聚德有好吃的烤鸭,您就像我的爸爸,您说话,我回家……”
很明显,何勇显示出他的聪明,但只是些小聪明;他也显示出他捕捉生活的能力,可惜捕捉到的只是表象。何勇已经很顺利地滑入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而自我咀嚼不已。当然,日常生活本来有时就是这样琐碎和无聊,吟唱它们,本来就是摇滚的一项重要内容,无可厚非。关键是能透过这些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有一份自己的发现,而不只是一些日常生活流水账账单的罗列。这便是一个出色歌手和一般歌手的分水岭,同样可以柔软无比,草坪和泥塘的感觉毕竟不一样。
何勇的旋律的雷同和单调,被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日益加重。在政治与生活之间,他似乎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路数。因此,旋律和思想的浅显、单薄,便水落石出一般日渐显现出来。他后来的《冬眠》《非洲梦》,没有什么灵气和朝气了。
这样来评价何勇,也许有些低调。但是,即使这样评价何勇,也不可否定他的存在和他存在的意义。在我国历史短暂而显得势单力薄的摇滚音乐发展过程中,何勇毕竟在最开始的时候有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同时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坚持在走,只是由于才情和思想,他没有如和他最开始时一起走的有些摇滚朋友走得稳、走得好、走得远。近二十年的光景在歌声中转瞬即逝,有的人已经走远,何勇自己却像是他在《踏步》中唱道的那样:“山真高啊浪真险,我站在原地踏步向前。”这歌似乎是何勇自己的谶语。
在我看来,何勇最好的一支歌应该算是《钟鼓楼》。在这支歌中,他没有采取故作高深的思考状或愤世嫉俗的发泄状,虽然是采取由浅入浅的平和姿态,咏叹着他所熟悉的日常生活,但这日常生活是经过他的提炼而非罗列,这种提炼更难得有些诗意的滋润,便使得这日常生活让我们感到既熟悉又感慨,这种感慨是我们早就意会却一直没有道出来,让何勇替我们道出来了:“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单车踏着落叶看着夕阳不见,银锭桥再也望不清,望不清的西山。水中的荷花,它的叶子已残;倒影中的月亮,在和灯光谈判。说着明儿早晨是谁生火做饭,说着明儿早晨是吃油条饼干……”
尤其是那一句“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真是让我充满感慨,在我们以前的日子里,在曾经有过的一段岁月里,我们确实曾经有着那么多的时间,在那些富裕的空荡荡的时间里,我们都做了些什么?我们又都在等待着什么?这实在让我充满生命无端流逝的感慨,由这种感慨再来听何勇所唱的钟鼓楼周围的一切,会对我们自己庸常而一去不复返的生活与生命有些新的感悟。
但我不喜欢何勇在这支歌中指着钟鼓楼最后的吼唱:“你的声音我听不见,现在太吵太乱。你已经看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还不发言?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这种歌词和唱法,和前面并不谐调,他将已经唱出的意象滑入理念的直白里,便轻而易举地又回到了《垃圾场》的轻车熟路里了。
没办法,最容易做的就是:“我还是站在原地踏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