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听张宇,在颠簸的汽车里,录音机里放出他的歌。儿子告诉我:这是张宇。
开始听,嗓音有点像罗大佑,马上便听出来,是那一点点沙哑像,显得年龄很大,风雨沧桑一般。实际上,他比罗大佑要年轻得多,而且比罗大佑更多许多悲伤,从歌声中,更是从心底里流溢蔓延。
我对儿子说:他一定是专门唱失恋的歌手。这话说得很武断,因为这只是我第一次听张宇,而且听的这第一支歌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歌词唱的什么也没听清楚。但听歌的人有时就是这样的一下子被歌中的某一点所打动,就像漫天飞过了无数的蒲公英,你伸手抓住了其中的一朵,以为这一朵正是你要的那一朵。听音乐,有时就是这样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况且,音乐最不会骗人。
我请儿子帮找来张宇的两盘磁带,一盘是《月亮太阳》,一盘是《单恋》。两盘带子听罢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我很高兴,为张宇,为自己,也为失恋——他将失恋唱得悲伤却很美。
“都说要忘了他,曲曲折折后各走天涯,谁不知道你割舍不下,还是苦苦的恋着他。”(《单恋一枝花》)
“最亲密的人,最大的牵绊……到底什么地方靠近天堂,一点点音乐,一点点的孤单,抚慰着我的心灵不再彷徨。”(《走路有风》)
“已经对坐了一夜,恐怕天色就要亮了。我开始有点明白,我们的爱也要散了。”(《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那些爱在我的心里流过,短的像一场梦,我一个人满街走,没有地方停留。”(《只想遇到一个人》)
“你怎么会是我的幸福,我竟苦苦追逐。所有和你有关的错误,我从现在开始背负。”(《回心转意》)
“整个八月,身边的人都爱流泪。好好的恋情一件接一件进行着伤人的破碎,不能挽回。”(《整个八月》)
……
还可以举出更多首歌作例证。在我听过他的歌中,除了《预言》唱:“我相信把你的名字念上一千遍,就会念成轮回一千年的诺言,度过风吹雨打的考验。我相信把你的容颜看上一千遍,就会看成最永恒的预言。有一天,我们终将改变,变成唯一的传说。”歌唱了爱情的成功和永恒,大多时候的张宇用他那特有沙哑的嗓子在唱着失恋,反反复复,一唱三叹。
当然,好的音乐,即使不靠明明白白的歌词,也能明明白白地听得出里面所蕴涵的情感。在音乐中最有权利发言的,并不是歌词之类的语言,而是旋律,如果是歌唱的话,还要靠歌手的演唱潜力和表现力的发挥。在音乐中,白纸黑字有时会相形见绌,甚至最苍白无力。但是,张宇的歌,大部分歌词和旋律比较贴切融和,像是乒乓球的双打选手配合得默契,用张宇自己的歌中唱的一样:“早就合二为一。”
好的歌手是可以听得出来的。在当今流行歌坛中,不少歌手涂着猩红的嘴唇,卖弄着性感的臀部和单薄的低胸,用一种伪装的感情将爱情唱得地动山摇,或用一种过来人的感觉将爱情唱得俗气无奈,将爱情唱得皱巴巴,或很脏。张宇大部分唱得很有真情,而且唱得非常投入,将一份伤感的感情唱得让人惘然,让人觉得一种美好的逝去从而使得人回忆起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确实让人感动。他的嗓音也恰到好处地帮助了他,一种渗透骨髓的悲伤,总能时时撩拨起你心弦,像风吹动秋天经霜的树叶在飒飒抖动,有几缕橙红色的晚霞在叶子上面闪动着迷离的光斑。
我们的歌曲唱爱情的有许多,但不是单摆浮搁仅仅一首或几首而是专门集中唱失恋的很少。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热恋的多还是失恋的多,但我知道失恋从某种程度上讲,比初恋、热恋更具有复杂性。将其作为一种选择,我猜想这是张宇的艺术特点,也许是张宇的感情深处一角的秘密。可贵的是,他把握得不错,他并不是过分渲染失恋的痛苦或无奈,总是翻开旧照片咏唱“落叶躲不开枯黄的季节”一类的大众货色,而是尽可能表现出自己感受到某一点突兀之处。他唱失恋痛彻心扉的感觉是“像自己和自己分离”(《一言难尽》);“爱是真的,所以想起来会心疼”(《爱是真的》),实在有一种剥骨蚀心的感觉,很让人心疼。同时,可贵的是,他还唱道:“不敢勉强你,只好为难自己”(《一言难尽》),“你要为我幸福地活着,全心全意爱爱你的人,只有你快乐,我才有我的人生”(《永远的恋人》),这是一种大度而美好的态度。虽然,有的歌他唱的花间派,有些缠绵有些酸,比如:“我宁愿看着你,睡得如此沉静,胜过你醒时决裂般无情。”但不少歌不那么小气,而是渴望“回忆在沉淀的时候,会看见永恒”,这实在是失恋之后一种美好的境界。
张宇唱出失恋的痛苦的同时,确实更唱出了美好,就像他唱的:“将泪水凝结成冰点,开出一朵水仙。”这是张宇最富有特色的一点,也是最不容易的一点。他能捕捉到失恋中最为微妙的部分,让人感受到艺术和情感的双重细腻。
我举下面三首歌为例,在《月亮惹的祸》中,他唱道:“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在《情有独钟》中,他唱道:“在你的门前,我看到另一双鞋,猜测你跟谁在狂吵之后的夜,你是否流泪哭诉和我的决裂,在他面前轻易赢得安慰。”在《永远的恋人》中,他唱道:“那双更温柔的手,将来你要好好地握,既然走他的路,不要再等谁回头。我的祝福就这么多,从今后若还能相逢,请安静从身边走过,你只要低头,别叫住我,给我个背影就够。”他将在月色中火花碰撞的相恋、失恋后的委屈和埋怨以及冷静之后的克制和祝福,唱得那样有层次、有档次,妥帖、熨帖。而且,他将这微妙的情感不是直白平叙,而是通过温柔的月色、门前的另一双鞋和想象中的再次相逢,使得歌有了画面的感觉,情景交融,多了一点诗意的意象。
难得的是在这两盘磁带中有一首唯一和失恋和爱情无关的歌《蛋佬的棉袄》,非常动听。他唱的是一个卖鸡蛋的蛋佬,年轻时不理解母亲,靠着母亲给他的一件棉袄里藏着的金条卖蛋度日,懂事后攒钱要给母亲富贵终老,但母亲已经去世了。“蛋佬恨自己没能回报,夜夜狂啸,成了午夜凄厉的调……他那件棉袄,四季都不肯脱掉。”唱得一往情深,让我鼻酸,让我禁不住想起小时候住过的大杂院里有一对靠卖油条为生的驼背老夫妇,有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老夫妇前后死去,在老妇人的破棉袄已经油渍渍的棉花套子里藏着是一张张人民币的票子。世上的事就是有着这样多的巧合,听这首歌,让我想起我们大杂院里的那一对老夫妇和老妇人身上的那件油棉袄,能不感慨唏嘘?能够用一种真情关注低层普通人,让我相信张宇唱的那些失恋情感的真诚,毕竟他不是仅仅看到了曾经的女友门前的另一双鞋,也看到了蛋佬母亲的破棉袄。
同时应该说的是,后期张宇的歌有许多旋律和节奏的重复,尤其是开头的抒情柔板、中间加快速度一大段长句子的一气呵成的快板,用得太多。但客观地说,这两盘歌的作曲和配器大多做得不错,《一个人万岁》中吉他的撩拨,《写错歌了》中口哨的清亮,《回心转意》中小提琴的千曲百回的呜咽,《消息》中弦乐交响的效果……都让人感到音乐制作的精心,当然,也能看到灵气。如果说音乐是一棵树,作曲就是树根,配器则是树枝上开的花朵,根深方能叶茂,花朵的缤纷才能显示树的仪态万方。
儿子告诉我:张宇大部分的歌词是由一个叫做十一郎的女人写的,曲子则是张宇自己谱就,据说,十一郎和张宇从小青梅竹马,只是十一郎长得丑。当然,这只是传说。如果真是这样,真是天作之合。听歌时有几首我不喜欢的,比如《我没有感觉》《爱一个人好可怕》……一查,都不是十一郎写的词。而像我最喜欢的《月亮惹的祸》《情有独钟》《蛋佬的棉袄》……首首出自十一郎之手。张宇的成功,融有十一郎的功劳。在流行歌曲创作中,词曲剥离的比比皆是,那曲就像一件戏装,可以穿在任何一首歌词的上面;那词就像妓女一样,可以陪伴任何一支曲子上床。难得如张宇的歌将词曲配合得不错,这是一种水乳交融的默契,既是艺术上的,也是情感上的。前面我说了这就像是乒乓球的双打,现在应该进一步说:这种双打是男女混合双打。
如果还将一首歌比喻成一棵树,曲是支撑树生长的枝干,词就是树上结满的郁郁葱葱的树叶,而歌手则是飞来的鸟落在枝叶间、或衔走一片沾着露水珠的叶子飞上蓝天白云间。这样机械的划分,张宇好听的歌,十一郎占了三分之一的才气,张宇占了三分之二的天分。
这么拙劣地划分,都是我听完这两盘带子之后的主观感觉。也许,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好的音乐是上苍的赐予,对于张宇和十一郎,没准都是月亮惹的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