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冰上舞蹈的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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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抚摸苏州

读过一位并不著名的台湾女诗人冯青的作品,题目叫《最好回苏州去》。“午夜,什么才能解渴呢?最好回苏州去,骑匹小毛驴,不要带书憧,七拐八拐地走进青石弄堂……”读的是岛上的原版,觉得这样的诗确实适宜以繁体字竖排,最好印在泛黄的毛边纸上,线装,不标价,内部交流。又觉得作者大可不必多写,仅仅这题目就是一首诗了。纽约有家华人办的诗刊叫《一行》,真正的好诗(或好诗的核心)常常只有一行。有时候写出一行诗要耗费一生。冯青祖籍江苏武进,难怪她总想回苏州呢!只是这漫长的一步至少要横跨台湾海峡。想象苏州无异于望梅止渴,在寻根的岛民们心目中,苏州简直是个代名词,它象征着古典的中国。石拱桥、乌篷船、月亮门、对联与戏曲、折扇与瓷器,南朝三百六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离我们最近的也要算戴望舒的雨巷了,只是在屋檐下行走,你再也找不见半个世纪前的那把伞了。

北方没有雨巷,没有丁香一样结着淡淡愁怨的姑娘,甚至,连油纸伞都没有,而这些恰恰是南方的专利。南方多雨,多以梅作为姓氏的雨,點着脚尖,熟悉地涉及早春坦白的城池,令人唇齿之间有酸涩的回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翻译成雨声就是——点点滴滴,点点滴滴。读戴望舒的《雨巷》,便认定该是在苏州那样缠绵悱恻的街道上写下的。正如重温陆游“小楼昨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画面,觉得没有什么比苏州更有权利保留了,它和苏州太般配了。所以说,苏州是中国的一个古典的回忆。这种回忆同样属于我个人。我是在邻近苏州的南京长大的,成年后便像候鸟迁徙到风沙漠漠的北方。在两边密集着四合院落的窄窄胡同里思念苏州的雨巷,就等于思念整个南方,思念某种温文尔雅、羽扇纶巾的生活,换句话说就等于怀旧。苏州是一座怀旧的城市。今年春节休假,当我还乡的列车在京沪线上风雨兼程,情不自禁恢复了对它原始的昵称:姑苏——这太像一位安详处子的乳名。

恰巧有北京某写诗的女孩亦出差路过,想顺道去苏州玩一趟。既人本省,我理应尽地主之谊,况且南京到苏州只需三小时车程,再加上女孩相貌不俗,不比戴望舒笔下的丁香逊色,这一切使我很骑士的表示乐意奉陪。第一次去苏州已是十多年前,参加中学的夏令营,背着水壶、戴着太阳帽;此次重游又作为陪客,兴奋中便充满回苏州的感觉,或者说想回溯到少年的记忆中去,印证一番时空的演变。因街道狭窄复杂,公共汽车并不畅通,我们便模仿大多数游客,搭乘在青石板巷道穿梭的人力三轮车。写诗的女孩说,乘坐这旧时代气息的交通工具,感到应该穿一袭蓝士林布的旗袍,手攥洒花露水的真丝手帕或檀香木的折扇,怎么看都像张爱玲的小说,牛仔服与派克旅游鞋大大破坏了粉墙黑瓦、小桥流水的风景。我笑着应答自己也该换上黑绸马褂,手捧青铜水烟袋,高高地翘着二郎腿,满口“子曰”“诗云”。不知为什么,在霓虹灯的喧嚣中呆得太久,一到苏州,你就会变得文雅起来。苏州是一座令人为粗鲁与世俗而惭愧的城市。

虎丘还是虎丘,塔有点斜。运河还是有点脏。临水的雕花木窗封闭住一个个老故事。社戏台下的青石板埠头依旧有妇女捶洗衣物。枫桥夜泊还做着唐朝的梦。私家园林还是那么精巧且干净,这构成我们视觉中的苏州。说来说去,苏州还是老样子,仿佛100年不变。根据中国人的说法,苏州是天堂的一半,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尘世中的我辈有什么理由苛求苏州的变化呢——仅仅因为人类在这座城市面前加倍显得匆促且易老吗?记得一进拙政园,发现亭台楼阁虽重新油漆过,并未改换古朴的氛围,假山石依旧瘦骨嶙峋,曲桥与回廊还是游人如织,甚至水池里饲养的红鱼还是那般小巧且熟悉,不超过人的巴掌,仿佛经历这么多朝代并未长大,仿佛还是十多年前我亲眼目睹的那一群。只是此时此刻我投映在水面的身影,风尘仆仆且憔悴,再也找不回往昔那少年郎的清纯了。心境会老,苏州却是一面不老的镜子。或许我们永远站在岸上,站在岁月的岸上观察苏州,观察流水的苏州,鱼戏莲叶间……

30年代徐志摩去某女中演讲,大大赞美过苏州,他说苏州是最美丽、最富于音乐感的地名,苏州的“苏”字,仅仅这卷舌的发音,就令人魂销骨蚀。更别提它是西施的洞房、丝绸的故乡了。走在大街上,爱偷听周围本地人纤柔的对话,它甚至比目睹的老式建筑物更容易把我的灵魂带回苏州,席卷到温软的苏州。吴语侬腔的苏州在我听觉中是一座女性化的城市——介于宫娥与村姑之间。若以此类推,北京产生过垂帘听政的皇后,西安产生过出浴的贵妃。苏州啊,初进深宫的民女在断桥的那端浣纱,以泪洗面,倒影都是忧伤的。忧伤的苏州才是古典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夜半歌声使客船上伫立的唐诗人栩栩如生。成都是芙蓉的天府,洛阳是牡丹的盛会,轻描淡写的苏州则与富贵无缘,是闻其香而不见其人的茉莉的隐居。苏州是三笑的秋香(唐伯虎的情人)、楚楚可怜的黛玉(贾宝玉的红楼梦),是团扇、瓷器、红泥、小火炉、小家碧玉、荆钗布裙,是词牌、水墨画、琵琶、美食家、刺绣、茶道与糯软的酒令。说到底呀,苏州就是苏州。苏州作为南方的标本,仅仅在说明:南方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城市,它的城市不过是被现实放大了的村庄,是硕果仅存、香烟袅袅的桃花源或乌托邦。和其他省份的名山大川相比,苏州本身就是一座假山石、金鱼池、亭台楼阁衔接的园林——哪怕它并不缺乏塔、吊桥、寺庙、炊烟、女墙与箭垛,乃至晚祷的钟声。苏州仿佛只有一张邮票大小,我的手代替流水,抚过它锯齿的边缘(那恐怕由芦苇或葡萄的藤蔓构成)。接近姑苏,像呼吸梳过美女的云鬓,让人心软,让人忍不住提笔临摹一段《爱眉小札》……

陪同写诗的女孩逛数不清的丝绸店,那里面旗帜般悬挂的真丝围巾与衣饰最能使女孩子乐不思蜀,她每相中一条便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以鉴别质料的优劣。那细腻的动作,简直令我怀疑:她这是在用触觉感受苏州,感受苏州沧桑的纹路与脉络,她在和苏州肌肤相亲。这里毕竟是丝绸之路的源头,全世界都曾经爱抚苏州。苏州的丝绸天下无敌,手感很好,既凉爽又滑润。

此刻苏州就在我的掌心。纸上的苏州风吹不倒。苏州:刻在竹简上的古老情书,与我青梅竹马的永远的新娘,马灯、橹、水草、鱼和米、民间歌谣、美女学校、蚕头燕尾的隶书、梁祝蝴蝶、抄本、芭蕉扇的美丽的化身。我像盲人一样焦灼地抚摸一指之遥的苏州,千里之外的苏州。刺绣的苏州是我一生摸不透也摸不够的象形文字。抚摸苏州的历史就等于抚摸古典的中国、抚摸人面桃花,就等于抚摸一种文化。我终于寻找到最痴迷、最恰切的亲近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