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李经讨画
那同春楼就在东街市口,四开大门俱敞,客盈满堂。那伙计认得王宠,连忙迎上来带路:“周先生与仇公子已在楼上等候,王公子这边请。”
原来这同春楼还有后院,院内古木参天,杨柳依依,假山鱼池,曲廊通幽,自是一番园林景象。那正中树一楼台,自有画廊通行,匾悬“武陵舞榭”四字颇似允明笔法。
上得二楼,见一年过半百老者和一中年男子正在傍窗的座位上说话。那老者骨骼清廋,眼廓深邃,髭须浓密,但见员外服下小腹隆起,不是官家也似商贾,端的是周臣周老爷子。那中年男子虽年岁不比老者,但两鬓银霜,面容枯黄,倒似饱经沧桑,想必便是仇英。二人见有人进来,便要起身,寅连忙跨步上前,按住周臣的双肩,又退后两步,深深拜道:“学生伯虎见过老师!”那周臣扶起寅,细细端详,一把老泪溢出,心疼道:“子畏廋了,想着旅途辛苦了。”
寅也眼红道:“烦老师牵挂,伯虎失礼了。”又与仇英相见,叙的是同学义深。
那王宠见二人情笃,便解围道:“二位师兄有话酒后再聊。怎么不见的知县李大人?”
周臣笑道:“李大人说荟萃楼吴老板昨日相邀,未得成行,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前往,便须应酬一番再来。”
王宠道:“这知县大人倒会跑饭,愣是一顿不落。也不晓得多久过来,我们便边吃边等。”寅又领桃笙见过周臣仇英,于是五人入席。
这楼阁四方结构,早已按照北、东、西各设一条长形酒桌,每桌备太师椅两张。王宠做东,自然坐上主桌,却将左手位置留于李经。周臣、仇英居东,寅和桃笙居西。王宠便吩咐书童着那伙计起菜,又吩咐伙计将李大人菜份单留。
待燕窝银耳汤、西湖牛肉羹、果馅元宵茶三汤上来,那书童也已经替每人斟完酒。王宠便举杯道:“今日之酒当有两意,一来伯虎哥哥江西归来,一路风尘,履吉替哥哥洗尘。二来前日履吉失语,得罪周老爷子,此番赔罪。”众人俱应“不敢”,皆饮尽。
王宠又道:“趁李大人不在,小弟先关照伯虎哥哥几句,如若李大人再问起那画的事儿,哥哥尽管责怪小弟眼拙。”
寅笑道:“那是自然,只是我甚晓仇师弟画艺精缜,已得老师真传,伯虎白得了功劳,委屈了仇师弟。”
仇英谦笑道:“师兄出名已久,本不在乎,只是仇英学艺不精,怕污了师兄的名声。”
周臣接过话头笑道:“论绘画技艺,二位贤徒早在为师之上,你二人也是伯仲之间,画风略有不同而已。只是你应那宁王之聘,又传教习娄妃字画,世人便只图名头,哪里管什么丹青笔法。也不怕诸位笑话,老夫虽也混迹于画坛,说白了就是个生意人,哪样赚钱便哪样使。所幸收了你二位贤徒,那些官绅人家便纷纷请托入院习画,也是替老夫涨了面子。那李大人一上任便要整顿工商,说再造什么新姑苏,城建缺银,老夫只好冒了名讳送上字画图其所好,以免些捐税。怎知这个履吉,偏是嘴快,生闹出这段误会。”
王宠又笑道:“该罚,该罚,这杯酒我先自罚。”说完又饮一杯。众人大笑,又一同饮尽。
周臣便问寅江西游历,寅叹道:“此番赴赣,也是趁兴而去,败兴而归。”又将江西游历一一道来,众人也是一番唏嘘,皆言寅高风亮节,不事权贵。
忽听门外伙计喊道:“李大人到!”众人忙离座相迎,那李经一身孺衫进来,一一回礼,且道:“怠慢诸位,失礼失礼。”
王宠便将李经让到主座,众人复又坐下,书童又着那伙计重上三份鲜汤。那李经道:“刚才门外听屋内喧哗,谈些什么好事?”
周臣道:“大家都在谈大人革新之事,赞大人立新图志,乃姑苏之福。”
李经笑道:“过奖过奖,本县身受皇宠,自然要为民办事,不敢怠慢啊!”又道:“我既来迟,便自罚一杯。”乃举杯饮尽,品味许久,乃道:“这酒有了年份,好酒!”
寅笑道:“这酒是王公子家藏窖酒,自然醇厚。”
王宠也笑道:“不瞒大人,这酒乃小生满月之时家父酿制入窖,本欲待小生成婚之日款待亲友。只是小生婚姻时未及冠礼,家父也不便张扬,这一误,也有了廿二年辰。大人若是喜欢,明日便让家仆送去几坛如何?”
李经笑道:“我要不收,倒变得嫌弃不成,多谢了。”又举杯敬王宠。二人喝完,王宠又道:“刚才李大人不在,小生正向周老爷子请罪。上次那幅空山新雨图小生眼拙,胡语几句,这会伯虎哥哥回来,打听此事,方才知晓犯了大事。李大人今日在此,就请做个见证,履吉在此赔个不是。”乃下座至周臣前鞠躬拜揖。
李经大笑道:“我当什么事。这伯虎、仇英皆是周先生高徒,师徒三人无一不是本县钟爱。但凡得到其中一人之画,也如获至宝。周老先生纵横画坛数十年,怎会冒用学生名头,他日本县还要请周先生和、唐兄、仇公子进府一叙,再讨大作。”
王宠这边朝周臣使个眼色,周臣连忙起身扶起王宠,笑道:“些许小事,本不足道,履吉礼重了,快快请起。”前嫌既释,众人又开怀畅饮。这当间,那水晶鹅、母油船鸭、酱汁猪肉、藏书羊肉、松鼠鳜鱼五割备齐。
那李经见寅身边桃笙,好生眼熟,乃问道:“我等身边清一色男子,独伯虎兄娇色相伴,果然风流。”
寅正要作答,那王宠早就接过话头:“大人误会了,此乃伯虎哥哥新收义女,唤名桃笙,因伯虎哥哥新居未成,无处安顿,才随身服侍。大人既然雅兴,小生早有安排。”乃击掌三下,忽从帘后走来一众美人,具翠披粉衫,又有执弦管乐数人,一时乐起,众美翩舞。
酒至兴起,李经乃问寅道:“本县闻唐兄此番江西,为宁王绘得九美图,一时传为佳话,比之今日众美人歌舞,自不入唐兄法眼。”
寅笑道:“大人见笑,天下美人众多,各有所巧。伯虎已经年朽,纵使青春美好,心犹不及。”言罢,许是想起九美处境,也不禁黯然。
那李经只当寅感叹岁月无情,乃劝慰道:“唐兄是风流人物,且不说那枯木尚可逢春,须知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花落空折枝。今日我等在此,不论岁庚,须尽兴才是。”
众人皆言如是,又畅饮数杯。那店内又上灌汤包数笼,各色点心不等,并本地明前碧螺新茶一壶。各人茶酒相饮,交互叙谈,待到曲终人散,众人先送李经入轿,又送周臣回院。那王宠道:“今日尚未尽兴,我等三人便往红杏楼再叙。桃笙姑娘不便前往,就让书童带回酒坊,陪我家娘子做个伴,何如?”
仇英道:“师兄和王公子去罢,我素不喜热闹,先行告辞。”王宠拦道:“仇先生莫要谦让,这丹青涂画,也需实践为之,仇先生人物山水自是异才,但不要学我这伯虎哥哥,仕女面相从来千人一面。且伯虎哥哥重修旧宅,仇先生对工匠之事比我二人熟悉,玩乐是假、议事为真。”话说至此,仇英也不好回绝,于是书童领桃笙回酒坊,寅、宠、英三人往太监弄而去。
这一日折腾,忽感神乏,我寻思投魂之限将至,万一误了时辰,或错了地点,日后寻寅诸多不便,也不再跟随,思想着白日路径,乃往桃坞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