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劫后余生
话说门外走了一将军,乌纱蟒袍,气度不凡,寅定睛一看,端的一惊,来的不是旁人,真是那日伴随朱寿的朱彬。
那百户见寅发怔,乃斥道:“犯人唐寅,见了江大人还不下跪?”
寅连忙跪下,口中却道:“江大人救我。”
朱彬已经认出寅,乃将寅扶起,又招呼余人退下,遂牵了寅的手在桌边坐下,笑问道:“华伯伯近来可好?”
寅怔怔道:“朱——江大人,伯虎眼拙,不识泰山,大人可是京中锦衣卫江都指挥使?”
江彬笑道:“正是。”
寅又结结巴巴道:“那,那朱公子,可是,可是当今——”
江彬侧身抱拳道:“我那义父正是当今圣上!”
寅连忙跪下,惶恐道:“草民不知皇上私访,僭越造次,罪该万死!”
江彬又将寅扶起,笑道:“怨不得你,皇上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自然不会显露身份,倒是你化名华安,皇上回宫以后,念你护驾有功,还派人查访,欲提携入朝,却一无所获,倒白白浪费了前程。”又转而正色道:“不过,你身为江南士子表率,却贪恋富贵,攀附权贵,追随宸濠逆贼,正是皇上痛恨之处。”
寅听闻,面色发白,又忙跪下道:“大人在上,伯虎冤枉啊!伯虎受那宸濠蒙蔽,才去南昌,但日久见其反意,便佯疯出逃,江大人去过江西,也定然听说,伯虎身受孔孟之道,怎敢助纣为虐,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江彬疑问道:“那皇上问你宸濠之事,你怎替为隐瞒,不述之实情?”
寅无奈道:“那朱宸濠一向跋扈,在江西境内遍布耳目,但有怀疑或违逆者,便要置其死地。这一路大人也目睹山贼追杀,便是与宸濠勾结,我又不晓皇上亲巡,怕祸从口出,反误了性命。”
江彬笑道:“你前言不假,这后来山贼却不是追杀你。前日俘报,说那宸濠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打探到皇上私巡江西,乃私通山贼,追杀皇上。定是那钱宁、藏贤之流泄了风声,回去一定向皇上禀报其忤逆之行!”
我恍然大悟,原来黄蜂那日现身,却是救的正德皇帝。
寅又道:“大人既然已晓实情,还望大人开恩,在皇上面前替小的陈情。”
江彬笑道:“皇上此时正在苏州,不过此时不便召你。你就暂且在此等候,待我禀明皇上,等候发落。”因命人进来,好生照顾起居饮食,因念寅狱中受寒,咳嗽不止,又命人找来太医诊脉拿药。
我到底不太放心,便尾随江彬而去,只见一干人等拥了江彬往内巷而去,那巷头便是一深宅,早有护卫把守,见了江彬便行礼放行。江彬走入院内,便有太监通报,便领了进去。那房中正是正德皇帝,旁边侍立一人,却是那佛朗机通事——火者亚三。
那江彬见了皇帝,便跪拜道:“微臣江彬,磕见皇上,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正德笑道:“此处无有他人,爱卿不必拘礼,快快平身。”
江彬起身,正德便问道:“爱卿之事可曾妥当?”
江彬笑道:“我已派人密信张永,让他找王守仁择机放了濠贼,待皇上亲征,拿了这厮,可显皇上威武功业。”
正德道:“此法甚好,要是那王守仁顽固不化,又该如何?”
江彬道:“那王守仁虽然迂腐,不定糊涂,且臣子不为皇上着想,不用也罢。”
正德宽心道:“谅他不敢,那明月楼的事又办的如何?”
江彬笑道:“皇上放心,臣已派人把守,断无疏漏,皇上晚上尽可逍遥。”
正德笑道:“爱卿办事,朕向来放心。”
江彬又道:“臣还有一事启奏。”
正德道:“但说。”
江彬道:“那姑苏华安,臣已替皇上找到。”
正德欣喜道:“哦,现在哪里?”
江彬道:“那华安本是化名,就是那号称江南第一才子的唐伯虎。”
正德惊道:“怪不到朕老是寻访不到,原来如此。快快将他宣来!”
江彬道:“此人因交通宁王,被苏州府抓拿在狱。”
正德又惊道:“可有此事?”
江彬便将与寅的谈话如实道来,那火者亚三也道:“我在南昌也有所耳闻,说那唐伯虎因宸濠逆贼在席间杖毙江西都指挥使戴大人时,惊吓失疯,便被遣回。如此看来,倒确实有怨。”
正德道:“既然如此,还不快放人?”
江彬道:“皇上且慢,这唐伯虎系姑苏名士,诗文书画名闻天下。如直接放了,自然是好。但若寻个由头,治其小罪,皇上再开恩赦免,天下士子皆晓皇上礼贤下士,宽宏圣明,也堵了一帮老臣的恬噪,说什么皇上抓捕余孽牵连过大。”
正德笑道:“还是江卿会办事,准奏,你这就去办。”
江彬刚要谢恩出门,正德又道:“爱卿且慢,你去问那唐伯虎,可愿随朕入宫,如果愿意,自带他来宣见,如若不愿,也不要强求,便给些赏赐,就此让他过个安稳日子。”
江彬楞了一下,还是领旨而去,却不着急寻寅,便又命手下去四处妓院搜罗美色,送往明月楼。
既然无事,我也放下心来,便又往寅处。寅已换下囚服,服过药汤,在小床上休息,不时抬眼望向窗外,揣揣等候消息,却直至第二日晚间,那江彬才过来。过来之时,江彬一脸严肃,寅更觉紧张,小心问道:“江大人,皇上那边怎么说的?”
江彬叹口气道:“皇上对你投宸濠之事仍耿耿于怀。”
寅惊道:“怎么会呢?伯虎确实冤枉阿!”
江彬道:“我也是这样对皇上说的。皇上刚开始说要严惩不贷,我好一番劝说,皇上才说,要看你认罪态度,如果仍不思悔过,定惩不饶!”
寅哭道:“江大人,小的没有犯罪,如何悔过?”
江彬冷笑道:“我本来还想好了法子,替你求情,你要这样思想,我也没什么法子了。”
寅无奈道:“还请江大人为小的指条明路,伯虎听从就是。”
江彬道:“既然这样,你且听我吩咐,我这边已草拟一份《罪己书》,你重新誊下,我便再去皇上那边说情,或许皇上念同驾之情,或可赦恩!”便从袖中取出一页宣纸,递与寅。寅观那纸上,尽是攀附侍权之语,不禁苦笑道:“若依得此文,断是杀头之罪,岂可赦恩?”
江彬道:“你若不写,怎显你态度真诚?既然我答应帮你说情,自不用担心。”
寅知晓无有他法,只好答应,江彬便着人送来笔墨,寅照样誊写,临了又添些有负圣恩、望从宽发落、重新做人之语。江彬看过,只笑笑,并不过问,乃道:“唐先生在此再委屈几日,待我替你讨回恩旨。”
寅连忙拜谢道:“有劳江大人替伯虎做主。”
便又过一日,那江彬过来,寅正要下跪,江彬连忙扶起寅道:“恭喜唐先生,皇上答应赦免。”
寅喜不自胜,刚要答谢,那江彬又道:“皇上宽宏仁慈,惜才礼贤,我一番劝说,已经答应赦免。不过毕竟事关叛臣谋逆,也不好徇私,便有口谕让我传你。”
寅连忙跪下受旨,江彬道:“皇上口谕,犯民唐寅妄自菲薄,勾结逆贼宸濠,罪本无赦。念其一时贪念,且未实际参与谋逆,为显皇恩浩荡,免其刑狱,自今而后,自应勉力为人,彰圣恩于民间,以为士子楷模,钦此!”念罢,又道:“唐先生,还不快谢恩?”
寅连磕三个响头,感激道:“谢皇上圣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江彬这才又扶起寅道:“皇上还有交代,此番出去,还得经官府发榜,你需多留几日。前番江西之行也不得与外人道也,如有半点风声,便依昨日罪状重新发落。”
寅哪里敢不答应,连连维诺。
我心中疑惑,这江彬怎么将皇上许官赏赐之事,一字不提。转念一想,既然保得性命,已是大善,遂想起这魂魄滞留近三日,便赶快返回桃坞寻那阿黄附体,在家中静候消息。
那阿黄除每日饭时往返老钱家,平素就在寅宅陪我嬉戏,众人见之,皆叹此畜生忠义,不离旧主。不日,阿庆嫂自城内返坞,言皇上大赦,寅明日返家,因抓紧收拾。那日一早,桃坞忽然热闹,城内诸好友均在坞前等候,忽见一车马近前,下来三人,却是王宠和桃笙牵扶着寅。众人上前一番抚慰,寅自是抱拳感激,便逶迤入内。阿庆嫂已备好茶水,与众人相饮。众人因问狱中生活、评判之理,寅因江彬嘱咐,不敢多言,只道皇上圣恩,才保朽命,自当日祝夜祷,为皇上祈福。众人愕然,也只好奉承。王宠也道:“先生牢中出来,多有劳累,今日不方便会客,众人请回。”众人见寅神色憔悴,咳嗽不止,便邀他日重办酒席,以为压惊,方才散去。桃笙便扶了寅进房休息,王宠取出一包银子与阿庆嫂,吩咐请来大夫,抓些好药,好生照顾,乃携桃笙归去。
寅自知病体难行,又习知阿庆嫂料理得体,忠心不二,便将阿庆嫂唤来,自怀中取出银两,交与阿庆嫂道:“这几日烦你辛苦,这边是知府徐大人所赠抚恤,你替我收着。这家中大小事理,从此就有劳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