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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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凝视本草(2)

杰克·伦敦是美国著名的硬汉作家,性格粗犷坚韧,热衷拓荒探险,内心有着浓郁的荒原情结。那个男人,那个饥寒交迫伤病缠身的男人,在辽阔可怕的荒原上艰难地跋涉,溪上的灯心草像一簇簇火苗,照射着他的归途,他爬到灯心草丛里,像牛似的大咬大嚼,唇齿间咯吱咯吱的声响,放大了他生命的潜能和活下去的欲望,他战胜病狼,爬出谷底,最终回到南加利福尼亚树阴蔽日花丛掩映的家。

灯心草真的好吃吗?作为多年生灯心草科草本植物,灯心草多生于林荫湿地山沟溪岸。灯心草别名龙须草,像龙须一般的野草。我的故乡真有一条长龙,从容地吐纳青草,化育生机。逐水而居。可以想见,灯心草芦苇草香蒲草之类植物的出现,让故乡的先祖迅即发现了洪沟河,从此在河的南岸筑庐定居,生儿育女。记得小时候,我去河滩上打猪草,左手拢住草棵,右手握镰刀,猛地一扽,大把的灯心草马唐草三棱草狗尾草就顺势倒在手里。青草是猪的美食。望见青的草,猪却像某些骄傲的女生一样,哼哼两声耍酷,然后拖着小尾巴,甩着一对扇子般的大耳朵,哼哼唧唧往前拱,长鼻子一碰着青茎绿叶,呱嗒呱嗒的吃食声就响个不停,听上去特别香甜,特别悦耳。我们吃龙葵果,吃薄荷叶,也吃茅草根,就是不吃灯心草。我们知道哪儿的灯心草长得旺相,绿茎细又长;知道哪儿的灯心草开花最美,宛如蝴蝶翩翩飞。

灯心草长在我们贪玩的那些地方,像一把把干净的大刷子,在微风里轻轻挥动。它的茎丛生,半米许,每一根都是那么的纤长圆润,形若嫩葱芽,色如绿翡翠,有着无可挑剔的美。“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范成大《春日田园杂兴》),乡间的孩子玩心大起的时候,就扯些灯心草,编成长长的钢鞭,在草地上疯跑着,清脆的鞭花在半空中炸响,天上的白云都成了我们放牧的羊群。总是村头那一声声比炊烟更长的呼唤,把我们从草梗的狼藉里拉回热气腾腾的饭桌。长大以后,我读周作人的闲适小品,觉得,知堂老人做小孩子时的顽劣尤甚。他发明了一种“戏棍”的游戏,以细竹丝竖穿苍蝇之背,取灯心草一小段,置于蝇脚中间,观其上下颠倒地舞弄灯草,丝毫不顾忌苍蝇的脏。

灯心草最为雅致精巧的玩法是编织草戒指,取草茎一截,弯拢成心形,系一个草结,即可。都说作家浪漫,他们较之一般人,更追求朝气蓬勃热情洋溢的生活,更有浪漫气质和行动风度。英国浪漫主义作家威廉·哈兹里特就有浪漫至极的心灵弹唱:“这里生机勃勃,流淌着清澈的小溪与山泉,忍冬花爬满了凉亭,岩洞和山涧;你可以随处停歇,我就在你身边歌唱,或者我来采摘灯心草为你编一枚戒指,戴在你修长的手指上,为你讲述爱情的传说。”我的故乡也有如许景色。看园人的草棚犹如几朵素朴的蘑菇散落在河畔,忍冬花的清香撞开虚掩的柴扉,清澈的水流把灯心草的发丝梳得柔顺又飘逸。如果,我能回到过往,回到我的村庄,我就去河畔采一小段灯心草,编成草戒指,悄悄地搁在邻桌女孩的文具盒里。她家的菜园边长着一簇簇的灯心草,在那里,我目睹了它美丽的花季。

洪沟河南岸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各种植物频频创造生活的奇迹,它们把大自然对美和幸福的理解具化为种种奇妙的形式,为我们打开色彩与香气的无限宇宙。忍冬新芽凌冬不凋,花事繁盛之时,它们像白昼黑夜一样变换色彩,金光银辉交相映衬,犹如一群天真烂漫的女生,而这群女生正欢快地涌出校园的大门。灯心草的花尤为奇特。犹如一种从天而降的幸福,灯心草光溜溜的细茎上栖落着一朵朵绿云,从远处看,像是一群小蜂小蝶聚在那里,吮吸花的蜜;又如一些爬到高处的小耳朵,支楞着,沉醉于暖风的撩人,飞鸟的鸣叫。也有叶。灯心草的叶均为低出叶,鞘状,仿佛苗条的茎穿了棕褐色短靴,性感极了。

在我们的家园里,灯心草的形式之美叫人啧啧称奇。不过,如今我最感兴趣的是灯心草的心。草的内心在坚守什么,在艰难生存的缝隙里,它执拗的光亮又能照彻多远?

灯心草,又叫蔺草、秧草、水葱、水灯心、野席草、碧玉草。碧玉状其细茎,其茎可编鞋、织席及蓑,故名野席草。我更喜欢水灯心这个名字,水的灯心。苍茫水域,有一群植物的倒影,犹如水中的灯,把一江春水都给点燃了,碧波荡漾,绿浪翻滚。而在河的南岸,我熟识的故乡的植物,不都是大地的灯心吗?有一棵植物坚韧地生长着,大地就不会孤单,不会绝望,就会把晶亮亮的雨滴催生为娇嫩嫩的叶芽。更多的植物,红彤彤,黄澄澄,绿油油,白花花,光芒照耀大地,到处芬芳荡漾,蜂飞蝶舞,植物把大地变成了一个幸福之所。

灯心草,可折取中心白穣为油灯的心,用以照明,光线柔和。秋季采割茎秆,蒸熟,顺茎划开外皮,剥出髓心,晒干即可。这茎髓即为灯心草的心,质地洁白,轻软而有韧性,吸油性强。清人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里有一个著名的情节,严监生临终之际,伸着两个指头,总不得断气,唯有赵氏懂得他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赵氏挑掉一茎,严监生这才咽了气。严家乃大户人家,一盏油灯,两根灯草,照见殷实的家财。《黄岩县志》:“家有千金,不添双芯,俭之积也。”寻常人家,一茎灯草蜷缩在一汪清油里,发出微弱的光亮。记得小时候,我晚上写作业,母亲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纳鞋底,油灯偶尔“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声响,母亲就被惊动了,拿着针锥,凑近油灯,轻轻一挑,烧残的灯心犹如一朵闪亮的小花落下来,真的很美。又用针尖轻轻拨了拨灯心,看见灯火闪亮,她才放心地低下头,刺啦一声,把针眼里的白线拉出来。

灯心草烧过的余烬,仍在红热的灯心上,形如花朵,谓之灯花,若爆出火星,则为大喜之兆。《红楼梦》第49回,老祖宗贾母见邢岫烟、王仁、李纹、李绮、薛蝌、薛宝琴等客人的到来,甚是欢喜:“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古来题咏灯花的诗词多多,最具想象力的当属宋人张林的《柳梢青·灯花》:“白玉枝头,忽看蓓蕾,金粟珠垂。半颗安榴,一枝秾杏,五色蔷薇。”从初绽到盛开,妙用五种植物的花果,描绘了灯花的千般姿态万种风情。词中的白玉枝,指白色的灯心草。旧时,有人手持挂着几大团灯心草的长竹竿,沿街叫卖,灯草白花花的,卖者头上包着白帕子,右耳边垂下一小截帕头,那做派,那行头,特别招眼,恍若光明的使者降临人间,大地一片洁白。北京有胡同名“灯草胡同”,灯草买卖异常火爆,那些灯草或用以点灯,或加工成通草片,制成装饰假花,“京师通草甲天下”的美誉由此而来。

如今,家家用电,“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适场景已是昨日的镜像,灯心草更多地出现在中医诊所的药柜里,等待上门求医的患者。很多人离开故土,在陌生的夜晚就会心烦失眠,他们迫切需要故乡风物的陪伴。望月怀乡,只能夜不成寐。一把灯心草却能泄热安神,让人梦回故土。灯心草性寒,味甘,无毒,利小水,治五淋,降心火。灯心入药,宜用生草。生草炮制灯心,工艺精细考究得很:“灯心难研,以粳米粉浆染过,晒干研末,入水澄之,浮者是灯心也,晒干用。”(李时珍《本草纲目·灯心草》)粳米,大米的一种,椭圆形,颜色蜡白,米粒丰满肥厚,唐人孙思邈称赞能养胃气长肌肉的那种米。细长的洁白灯草,细腻的银白米浆,这样的浆染,仿佛内心的一次清洗,有着清雅洁净的美感。入水澄之亦是。物与物,物与人,应是这样的清洁关系,彼此属性对接。医者制药,犹如一个人的写作,在一豆灯光和白色纸张的双重照耀下,他心有自知,冷静自持,书写洁白的真相和黑暗的阴影。

灯心入药,以色白、条长、粗细均匀、有弹性者为佳。灯心入药,清心降火,利尿通淋。“灯心入药为引者,取其得睡神归”,更多的时候,灯心作为引药出现,有着龙须凤发的神奇,它更像一盏灯,护送本草的队伍,穿越尘垢病菌的封锁线,让我们的身体变成幸福的宇宙。它具备灯盏的属性,关于黑夜的绽放,生命的点燃,关于美和幸福的导引,它照见人类的来路和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