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默默地将书翻过一页,眼光定定地落在字上,字渐渐模糊,眼前显现的不是书和字,却是昨夜梨容的脸。
“请爹爹为朗昆求情”
谢大人拿起那张信笺,直看得眉头紧锁。
梨容性情向来内敛,她贸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只能说明她已经是情海深陷了,对朗昆的担心迫使她放下矜持,也迫使她将自己的心迹表露给了父亲。
说实话,谢大人是非常欣赏朗昆的,能得个这样的女婿,何乐而不为。可是,天岂能如此尽遂人愿?
能嫁给朗昆做皇妃,当然是好,但,必须是正妃。在这一点上,他跟谢夫人的想法是空前一致的。侧妃再受宠爱,终究不是正室,不单本人,就是将来的孩子,都受歧视。即便朗昆再优秀,哪怕他将来真的可以当皇帝,要让梨容屈居为侧,那还不如许给陈若愚,不管在外面风不风光,至少在家里不用受气。
谢大人以前就曾经有过怀疑,朗昆几次前来家里,难道真是为了请教朝中之事?若还有其他目的,却不见朗昆有什么异动。来得是勤,却也合情合理,亦没有牵扯到梨容。但夫人却好象嗅觉灵敏,一直纠缠着这个问题,在他跟前嘀嘀咕咕,他却三缄其口。没有确切的把握,他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妄议只会惹祸上身。
直到昨夜,这个谜底才恍然揭开。
他百思不得其解,朗昆是如何跟梨容接触的?这个皇子行事稳健他是知道的,但能隐藏得如此之深,却有些让他始料未及。朗昆的心思缜密,再次叫他暗暗吃惊。他由此也能猜到,梨容怎么会爱上朗昆。是的,只要朗昆想得到的,朗昆也就能办得到,他喜欢梨容,就一定会创造一切机会接近她,然后让她爱上他。
应不应该成全女儿的爱情呢?
谢大人犹豫着,长叹一声,即使他愿意成全,可圣意又如何呢?
他缓缓地把书合上,手重重地按在封页上,不动了。
梨容的亲事放在一旁,现在最要紧的,是朗昆被贬了。据说是因为力阻皇上服用丹药,皇上盛怒之下,将朗昆贬往台州。
谢大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倒好了,盛怒之下做的决定,往往事后后悔,力阻皇上服用丹药,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不定哪天皇上气消了,想起朗昆,一封圣旨就召回了。毕竟,朗昆是皇上喜欢的儿子。
怕就怕,朗昆被贬,力阻皇上服用丹药只是个托词,个中原由不是这么简单啊——
谢大人为官十多年,当然知道事情的复杂性,直觉提醒他,此时不宜多事,可是女儿的脸闪过来,从他心头一刺。他答应了,替朗昆求情,这个情,该怎么求啊?
他心念一闪,合适的时机……
“咚,咚。”是轻微的敲门声。
“进来。”谢大人轻轻地翻开面前的书,眼睛,却望向门口。
进来的人,不是谢夫人,而是梨容。
这么晚了,谢大人沉吟一会,柔声道:“坐吧。”
梨容静静地在父亲对面坐下,谢大人也不多说,只轻轻地推了纸笔过来。
梨容的眼光默默地停留在纸上片刻,忽而抬起眼帘,低声道:“用不着了。”
女儿开口说话了!谢大人一惊,继而,低下了头。他思忖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爹爹,”梨容轻声开口了:“我有事同你说。”
“啊?”谢大人一愣神,点头:“说吧。”
梨容踌躇片刻,决然道:“不知爹爹对我的亲事,有什么考虑?”
“啊?”谢大人面对这个冷不丁的问题,吃一惊,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已经答应皇上,十日之内,必然定亲,现在,只有九天时间了。”梨容望向父亲,眼睛黑深。
照理,女儿家一般不会自己提起此事,就是提,也定然是羞羞答答的,可是梨容的脸上,不但没有红润,反而显得有些苍白。
想到昨日皇后的召见,想到妻子说起女儿的闭门整日,想到梨容忽然开口说话,竟然扯到了皇上,十日之内,必然定亲!谢大人忽一下梗住,心里有些紧张起来,既惶然惶恐,又哑口无言,还有些莫名其妙。
梨容见父亲良久不语,便叹一声,接着说:“如果不能自己定亲,那九天之后,皇上就会赐婚。”她低声道:“或者朗泽,或者刘厚木。”
谢大人默然而坐好一阵子,幽声道:“爹爹么,总该还需知道些事的——”
“哗!”窗外的雨,忽然倾盆而下,一泻如注。咸咸湿湿的水汽一漫而上,充满了书房。谢大人疾步走过去,关上窗子,将狂风骤雨锁在了门外。
雨,滴滴答答,时大时小,就这样不停歇地下了整整两天。
梨容没有踏出房门,谢大人也告假在家,呆在书房中闭门不出。谢夫人在忐忑中,已经嗅到些什么不祥的气息,尽管没有人说起,她也不敢去问,但她可以断定,家里是出了大事。她长时间地站在长廊里,望着书房紧闭的门发呆,等着丈夫从里面出来,等着他,带给她一个可以聊以慰籍的答案。
不止的雨,潮润的空气,感觉天地一片混沌。
“夫人。”佩兰轻轻地靠了过来:“都摆放好了。”
谢夫人点点头,穿过长廊,进了佛堂。
观音菩萨静坐莲花台上,低垂的眼帘,玉指竖兰花。
谢夫人摆摆手,佩兰知趣地退下。谢夫人抬手,抽出三根香,点燃了,插上,然后跪在草垫上,闭眼,双手合十。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请您保佑我的梨容,许她无病无灾,给她一段美满的婚姻……
“唉——”
忽然,她听到了一声悠远的长叹。
谢夫人一惊,蓦地睁开眼,眼睛骨碌碌一扫四周,寂静无人。她的眼,从门边滑到窗边,终于,缓缓地仰视视到菩萨的身上……
忽而,她泪下,泣声拜下:“菩萨,我愿代梨容受过所有的磨难,我愿尽失荣华,我愿折尽阳寿,只求……”
座上观音,静默无声,只有香案上燃起的清烟,升起,盘桓,散开,淡去。
谢夫人低低地,哀声抽泣起来。她知道,该来的,躲不了了。
“梆、梆、梆”静夜里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是长长的一声唱喏:“三更了,小心火烛——”
谢夫人在床上翻了个身,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正好探头望见书房熄了灯,忍不住嘟嚷一句:“非要到了三更,才知道要睡了……”
谢大人一撩起帐子,就看见谢夫人亮晶晶的眼,他闷声道:“还没睡?”
“睡不着。”谢夫人靠在枕头上,焉焉地说。
“那正好,我有事同你商量。”谢大人看妻子一眼,发现了她脸上呈现出一种紧张的神态,迟疑了一下,终于徐徐开口道:“梨容的亲事——”
谢夫人侧过身子,不让丈夫看见眼中的水意,低声问道:“你都想好了?”
唉——
愁肠百结尽在谢大人的一声长叹中。
“知道皇后为什么召见梨容?”谢大人沉默许久,才开口。
“你不是说,只是去弹琴……”谢夫人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过了好一会儿,谢大人才回答:“朗泽提出要娶梨容,”他望妻子一眼,加重了语气说:“是正妃。”
正妃?!那不是要跟刘将军的女儿退婚?!皇后怎么会同意?!皇子退婚,亘古未闻,何况退婚的对象还是皇后的娘家,这怎么可能?!
吓!谢夫人的心都要跳出嘴里了,她浑身一抖,抓住了丈夫的胳膊。
“朗泽执意退婚。”谢大人心情沉重地说:“这就是梨容的祸事了。”
谢夫人一下瘫软在床上,这可如何是好?朗泽决计是退不了婚的!不但朗泽退不了婚,皇后还会迁怒于梨容,刘家也会迁怒于谢家。那皇后召见梨容,可是对梨容要挟恐吓了一番?!
谢夫人大惊之下,六神无主,全然没听见谢大人的话。
谢大人说:“麻烦的,不是皇后,而是皇上。”
谢夫人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耳朵里只灌满了两个字,皇上!皇上!怎么竟惊动了皇上?这下可全完了——
“皇上在梨容出宫后,又半路召回了她。”谢大人看见妻子瞬间脸色煞白,知道她此番吓得不轻,于是缓和了口气,安慰道:“你别怕,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他说:“皇上只是要梨容在十日之内定亲,现在只有七天了。”
“定亲?”谢夫人两眼一抹黑:“定给谁啊?”
“问题就在这里。”谢大人低声道:“皇上给了两个人选,一是朗泽,二是刘家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