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勃默默地把稚娟移到朗坤的怀中。
“稚娟!”朗坤低声道:“六哥对不起你……”
“退兵吧……”她殷殷地望着他。
朗坤眼泪滑下来:“我答应你……”
她把头,转过去,朝悔恨交加的呼延吉措缓缓地伸出手,呼延吉措一把握住,再也忍不住,伤心地哭泣起来。
“我陪不了你了,以后你可再不能这么窝囊了,有时候,就该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她轻叹一声,语气里是无尽的怜爱与不舍。
呼延吉措默默地点点头。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爱上蒙古吧,可等我真的爱上了,你又老是不肯相信我,”她低声道:“这也难怪,中原人说我是蒙古人,蒙古人又说我是中原人,我到底是什么人,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她凄然一笑:“中原有句俗话,不知你听过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头野猪满山走……”
野猪?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忘记开玩笑,平时也就骂我猪,今天还要骂我是头野猪。呼延吉措想笑,却止不住泪水流得更凶了。
“好好照顾南林,有机会,让她回中原看看外婆……”稚娟叮嘱道。
呼延吉措点点头。
“六哥答应退兵了,中原能以德报怨,蒙古也要吸取教训才是,欺负别人的时候就要想到被人欺负的日子,”她拉起朗坤的手,跟呼延吉措的手搭在一起,说:“你们是亲戚,要世代友好。”
“稚娟……”呼延吉措哽咽道。
“把我埋在这里,”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要在蒙古境内,因为我是汗王妃;要在大道旁边,我要看见你们通商,看见这条路上经过的是商队,而不是军队;要面朝中原,我在你们中间,想回哪边,都方便……”
她的眼睛,缓缓地闭上。苍白的脸上,忽然飘然落下一点嫣红,然后,又是一点,落在她的发上……
这是什么?朗坤伸手一接,落入掌心的,细看之下,是一朵朵桃花散落的花瓣。
哪来的桃花啊?
朗坤和呼延吉措同时抬头去望天空……
天空中,愈见绯红,密密匝匝地,花瓣洒落下来,漫天遍野,一瓣瓣粉红的花瓣如雨般落下,轻盈地旋转着身子,象起舞的少女,缓缓飘落在雪地上。
花雨下了片刻,渐渐停住,阴霾的天空,刹时放晴,雪地上,殷红一片。
所有的兵士,看着这奇异的景象,都不约而同跪下了,敬畏地望着天空。
朗坤和呼延吉措缓缓地站起身,相向而立。金勃抱着稚娟,站在他们中间。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同时喊道:“退兵!”
白洲城,康王府,昏暗的烛光,睡梦中的梨容紧皱着眉头。
“容姐姐……”有人走近了她的床边。
好熟悉的声音,梨容睁眼一看,惊喜地叫一声道:“稚娟,你回来了——”
稚娟点点头:“我马上就要走呢。”
“才回来就要走?”梨容疾声道:“留下来多陪陪我吧。”
“我们相聚的时间还很长呢,”稚娟说:“我先去了,你也别让我等太久。”
说着,稚娟就往后退去。
“稚娟,别走!”梨容高叫一声,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小莲紧张的脸:“小姐,做噩梦了,没事吧?”
梨容默默地摇摇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稚娟出事了?
不,不会的——
按照稚娟的遗愿,朗坤和呼延吉措把她埋在了边境上。中原和蒙古,也达成了停战协议和关贸协定。
“明天,朕就动身回朝,”朗坤说:“还是刘镜平将军镇守边关,刘镜荻将军和金勃随朕一同回去。”
“皇上,”金勃忽然跪下请求道:“请皇上准予我留下镇守边关。”
刘将军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吭声。
“你不回去,你妻子怎么办?你儿子才两岁呢。”朗坤幽声道。
金勃默然道:“这边关将士,哪个没有妻儿老小。”
“随他吧,皇上。”刘将军说话了:“就让他了了这个心愿吧。”
朗坤静静地看金勃一眼,他知道,金勃要留下,是为了守着稚娟。
后会有期——
朗坤在心底低叹一声,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梨容,好消息!”与朗泽的轿椅一同进来的,是朗泽兴奋的声音。
梨容费力地从床上支起身子,小莲赶紧在她腰际塞上两个大枕头。
“没费一兵一卒,就让蒙古退兵了,还签订了关贸协定。”朗泽说:“消息今天早上刚刚传回京师,你听,你听,外面的百姓都在放鞭炮庆祝呢……”
果然,屏息细听,外面正隐约地传来密集的隆隆声,就象过年的时候一样。
梨容微微一笑。
“大军已经在回朝的路上了,驿报是十天时间送达京师的,这样推算,最多再过二十天,就到了……”朗泽望着梨容日渐苍白的脸色,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半点,只能笑着,当作不知。
“终于可以看到稚娟了……”梨容幽幽地感叹一声:“我们三个,可以好好地聚聚了……”她只想着,如何把身后的事交待一下,有媛贞陪着朗坤,她是放心的,但如果还可以加上稚娟,那她就更放心了,可以安安心心地离开了。
呵呵,朗泽含糊地笑了一声,心头一紧,他如何敢开口告诉她,稚娟,永远都回不来了。
梨容将目光,缓缓地移向房中的案几,那瓷瓶中,插着佩兰早上送来的几枝梨花。
“小姐,知道你每年都要去交庄看梨花,最近你身子不好,春寒未过,怕你经不起,我就给您送些来……”佩兰说。
“干嘛摘花?”梨容嗔怪了一句,又轻声问:“梨花开得好么?”。
“这是早开的,”佩兰回答道:“还要再过五、六日,才会是大批的开,那才叫茂盛呢,你不记得了,以前我们每次去看梨花,都在三月三,踏青也正好,过了那几日小阳春,雨季就要开始了,花再繁盛,也经不得长久的雨打。”
“三月三……”梨容低低地嘟嚷了一句。
三月三,有灿烂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遍野的梨花,还有,他……
记忆的门,再次缓缓地打开,随同梨花一起出现的,是他熟悉的面容,微笑着,温柔地说:“梨花开了——”
梨容轻轻地合上眼睛,耳边传来佩兰紧张的问话:“小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睁开眼睛,笑道:“没事呢,只是休息一下。”
哦,佩兰长吁一口气。
“如果今年三月三天气好,我还想……”梨容轻声道。
“想去交庄看梨花?”佩兰问。
梨容微微地摇摇头,黯然道:“看我这身体,交庄是去不了了,要去,也还要等些时日……”
等朗坤回来,再去吧——
“我想,回家去看看,梨园里的梨花,虽然面积不大,也可解我一时相思之苦啊。”梨容幽声道。
到底是春天来了,日子一日暖过一日。到三月三,更是阳光明媚,从康王府中花草的一派蓬勃生机就不难想到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的欣欣向荣了。
小莲进屋的时候,梨容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屋中了。
“你确信没有问题?”小莲细声问道。
“我不能老躺在床上,”梨容说:“只是回趟梨园,又不去很远,不会有事的。”
“王爷……”小莲顿了顿,说。
“朗泽不允许么?”看她的神情,梨容已经猜到了几分。
“王爷说,能劝你不要出门就尽量不要出门……”小莲一边说,一边紧张地注视着梨容。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怕我出意外,”梨容说:“可我,也不能老躺在床上,没病也会躺出病来呢。”
“可是……”小莲吞吞吐吐地说。
“我去找他说说。”梨容站起了身。
“不用你去找,我已经来了。”进门的,正是朗泽。轿椅放下,他先就笑道:“同意你出门,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规定时间为两个时辰,到时间就必须回来。”
梨容满心欢喜地对朗泽笑笑,正要迈步。
“等一等。”朗泽叫住她。
“你已经答应了,可不能改主意。”梨容怕他反悔,说道:“你看,我能走,一切都好。”
是的,她虽然虚弱,但情况尚好。
朗泽笑道:“我又不是小人,岂能出尔反尔,但是小姐,你必须吃了药才走。”
梨容轻轻一笑,欣然从命。
梨园里,梨花开得正艳,层层叠叠地簇拥在枝头,争先恐后地向她微笑,一朵朵,粉嘟嘟的,柔嫩娇美,露水挂在花瓣上,盈盈欲滴,折射出太阳的光辉,泛着彩虹一般的光晕。
梨容站在梨园里,手指淡淡地拂过花朵,她与花之间的交流,就如同她和朗坤的心意,不需要语言。
这么美的花,可惜,花期太短了,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十来天。
十天,他也该回来了,我还能,等到那时候,还能在最后一朵梨花飘落之前,见到他么?
梨园门外,隔不多时,便探出小莲的头,踮脚往里一望,看到梨容的身影,倏地又缩回头去。经过上次,她不敢再大意。
梨容刚回来,药碗就送了进来。
“现在应该,不是吃药的时候啊。”梨容说。
“王爷吩咐,小姐的药,从今天起,改成一日三次。”丫环回答。
梨容望着药碗,忽然想起朗泽那细长的手指,提着小匙缓缓地搅药的模样,这么小的一个举动,他竟然会那么专注。她淡淡一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如同她强装出来一样,朗泽也是将她的病情一再隐瞒,密而不宣。自己的病情如何,最清楚的人,也莫过于自己了。她已经是灯尽油枯,难为了朗泽,不知从哪里索要了这么一剂强方,生生地跟阎王开展争夺。他如此用心良苦,她却不知道能不能拖过这最后十天。
为了朗泽的苦心,也为了对朗坤的承诺,她一定,要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