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容刚回来,药碗就送了进来。
“现在应该,不是吃药的时候啊。”梨容说。
“王爷吩咐,小姐的药,从今天起,改成一日三次。”丫环回答。
梨容望着药碗,忽然想起朗泽那细长的手指,提着小匙缓缓地搅药的模样,这么小的一个举动,他竟然会那么专注。她淡淡一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如同她强装出来一样,朗泽也是将她的病情一再隐瞒,密而不宣。自己的病情如何,最清楚的人,也莫过于自己了。她已经是灯尽油枯,难为了朗泽,不知从哪里索要了这么一剂强方,生生地跟阎王开展争夺。他如此用心良苦,她却不知道能不能拖过这最后十天。
为了朗泽的苦心,也为了对朗坤的承诺,她一定,要坚持下去。
“明日全城百姓都出城去迎接大军回朝,这可是中原,扬眉吐气头一回,”朗泽将棋子一点,落地为定:“一雪前耻,胜之不武。”
梨容从棋盘上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最期待的,是看到稚娟,六年了呀……”
“你还是在家等吧,”朗泽轻轻地拢了拢梨容身上的被子:“稚娟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她一回来,保管是坐不住的,绝对要到处逛个遍,反正她要逛,正好领了来参观参观我的康王府……”
“你也出城去接他们么?”梨容兴奋地问。
“我,这个样子?”朗泽笑道:“我决定去宫里等他们。”
梨容笑着,低头下去看棋子,朗泽的面上,掠过一丝忧虑。
稚娟的消息,我该如何,告诉她?
朗泽在门外迟疑片刻,猛一下,将笑容堆积上了脸,然后,动动手指,下人将他抬入梨容房中。
梨容笑着探头,去望他的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她将眼光投向朗泽。
“稚娟去她母亲那里了,一时半会不会到别处的。”朗泽笑道。
她释然,母女久别重逢,定是最先探视的。
到了下午,稚娟还是没有出现。
“朗泽,”梨容强撑着,穿戴整齐到了朗泽房里:“你带我进宫吧。”
他沉默着,笑容有些僵硬了。
“你不要急,她忙完了,自然会来见你的。”他说。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说:“你骗我。”
瞒不过去了,朗泽压下心虚,镇定的笑道:“她在那边生了女儿,决定不回来了,我不是看你想念得紧,只好就撒个谎罗……”
他以为,她会问起稚娟女儿的事,结果,梨容却依旧瞪着眼睛,决绝道:“你骗我。”
他咬了咬嘴唇,说:“真相你去问朗坤吧。”
“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坚持着,逼问他。
早也是要说,晚也是要说,是瞒不住的。也许,梨容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朗泽长叹一声,忽然说:“她死了……”
早先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梨容头皮一炸,只听见脑袋里嗡嗡作响,胸口一热,“扑”的一声,鲜血从口腔、鼻腔里喷簿而出——
在朗泽圆睁的双目中,梨容缓缓地倒下……
梨容晃晃悠悠地醒过来,已经是深夜了。
“梨容,都怪我……”朗泽自责地说。
“怎么能怪你呢?”她轻轻地摇头,虚弱地说:“走了好,解脱了……”
“我也快了,”她低声道:“稚娟说,她先去了,要我别让她等太久。”
朗泽的嘴唇禁不住颤抖起来。
“明天,送我去交庄……”她说。
朗泽柔声道:“你这一病,还是改天吧。”
“不——”她坚持着:“就明天……”
只能是明天,晚了,就来不及了。
梨花,就快要落尽了——
她静静地闭上眼睛,养精蓄锐,看明天,最后一朵梨花的飘落。
滴滴答答,下雨了。
雨渐渐大了。
朗坤刚从荃妃娘娘的宫中回到正阳殿,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荃太妃,他无言以对。
出发之前,还设想得那样好,稚娟能回来,便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就算她改变了主意,愿意留在蒙古,也要汗王加封她为王后。
可是,血性方刚的稚娟,最后选择了那样一条路。
是他和呼延吉措逼迫了她,万般无奈之下,她用生命阻止了战争。
他很后悔,可惜太迟了。
“皇上,康王爷求见。”公公禀告。
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他来干什么?
朗坤沉声道:“请他进来。”
朗泽的轿椅轻轻放下,他目光如炬地望着朗坤。
“你走之前答应了的事情,还记得吗?”朗泽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责备。
朗坤一愣,低声道:“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了,就去接她。”
“你若不抓紧,我就要反悔了。”朗泽默然道:“难道你不怕吗?”
朗坤默默地低下头去。
朗泽幽声道:“我一直叫你早去早回,难道,你就没有往深处想一下?”
朗坤一惊,踟躇道:“二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尽力了,你若再晚回来一步,就见不到她了……”朗泽黯然道。
“二哥——”朗坤脸色大变。
“在你走之前,她就病了,病得很重,是不治之症,”朗泽的眼睛望着别处,自话自说:“知道你要御驾亲征,不想拖你的后腿,我一再地暗示,一再地暗示,你还是置若罔闻……”
“对不起,二哥,我……”朗坤懊恼地说。
“回来了,也不先去看看她,难道你就这么放心?”朗泽低声道:“不错,我是把她让给了你,可是,你就再也不用担心别的了?你怎么就不担心一下,老天会不会把她让给你呢?”
“等你忙完了,梨花也就谢尽了,”朗泽幽声道:“你还答应了,陪她去看梨花呢……”
“你去梨林里看看,梨花,就快要落尽了……”朗泽抬起头,望朗坤一眼,冲殿外喊道:“来呀,抬我回府。”
“明天,她要我送她去交庄。”朗泽最后,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朗坤呆呆地站在原地,失神。
这是继稚娟去世的事情后,给他的再一次重大打击。
这一次,他将永远地失去她。
“不——”朗坤绝望地长嚎一声,声音被无边的夜色吞没。
天空中,飘洒着绵绵细雨。
小莲缓缓地替梨容系上腰带,眼圈红红的,却强忍着不落泪。
梨容的精神出奇的好,她慢慢地踱到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低声道:“朗泽怎么没来呢?”他应该,是要来送送自己的。
“我来了。”进来的,正是朗泽。
“我就说,你该来送送我的,”梨容轻声道:“我还想你,帮我个忙呢。”
朗泽细长的手指,拿起了梳妆台上的脂粉盒:“我知道,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借你妙手,为我生辉。”去赴,梨花的盛宴。
梨容轻轻一笑,将脸,移向朗泽。
他看见了,她发上,插着那根碧绿的玉梨簪。
“王爷,今天为什么不要我陪小姐去呢?”小莲怯怯地问。
朗泽幽声道:“用不着了。”
路上有车夫照应,佩兰在交庄等着,朗坤若是到了,梨容便可直接交给他了。
朗泽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滑过梳妆台,移到首饰格处,略微停顿一下,缓缓地,拉开了最下面一隔。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锦盒。
“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朗泽拿起盒子,问小莲。
小莲摇摇头。
“你没有看过?”朗泽问。
小莲摇摇头。
“那小姐呢,也没有看过?”他不甘心,又问。
“这里面的首饰,小姐都没有看过,她从来都没有,打开过这些抽屉。”小莲回答。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苦笑,仿佛面对着梨容:“就是看见了,你也不会要的。”
盒子打开,红绒上,碧绿的玉梨簪,这是朗泽仿制的那根。
他默默地盯着玉梨簪,出神。
想着他头一次看见梨容,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梨容轻轻地掀起车帘:“请你先送我回谢府看看。”
寂静的梨园,烟雨中,景物依旧。
梨花已经凋落了大半,地上,满是雪白的残痕。细细的雨洒落在梨花上,凝聚成滴滴水珠,将枝头压得低低的,走过,身体带动枝条,不多的梨花摇晃着,滚落下点点的水珠,似乎重力牵绊着,也要把花瓣带下来。
梨花神伤的样子,带着些许许的残败和落寞,在雨水中沉默,忧伤地望着她。仿佛它们也知道,春将去,花将尽,一切都将归于沉寂。
她渐渐走进梨园深出,脚步忽然停住。
是谁,站在那里?
“若愚。”她叫一声。
若愚默默地转过身来:“你回来了,梨容。”
“回来看看,”她说:“我不久待,就要走了。”
他看着她,神色凄然。
梨容缓缓地转身,向外走去。
寂寥的院落里,漫天梨花即将落尽,她,萧索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凄婉的声音唤住她:“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过,我愿,倾尽万贯家财,换你再重新爱我一次……”
她默然地停住脚步,沉声道:“我不可能再重新爱你一次,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自始自终,从头到尾。”
“不!不是真的,佩兰都告诉我了,”若愚疾声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我可以改,梨容,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佩兰?”梨容皱皱眉头:“佩兰这么告诉你的?”
“是的,佩兰亲口告诉我的,”若愚说:“佩兰是从来不撒谎的。”
梨容淡淡地苦笑一下,佩兰,你这又是何必呢?要为我设想,也不惜毁了自己的信誉。
她幽声道:“佩兰骗你的。”
“不会的,佩兰从不撒谎。”若愚当然不信。
“正因为她从不撒谎,所以一旦她真正撒谎,就没有人会怀疑。”梨容说着,抬起了脚步。
“梨容——”若愚在身后,绝望地喊道。
“你好自为之吧。”她柔弱的身影,穿过烟雨中的梨园,飘然而去,淡淡的一抹绿色,渐远渐浅,隐入天地间不见。
若愚怅然地站在园中,注视她淡淡的背影,消失在烟雨之中,竟感到了灰飞湮灭的苍凉。这一刻,才是他真正断肠。
雨下,梨花无言,尽现斑斑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