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今日看起来气色不错啊。”朗昆进来正阳殿的时候,一并将御膳房替父皇熬的药也端了过来。
“一个晚上,可考虑好了?”随着身体好转,皇上的心情也好了,声音也轻快起来。
朗昆把药递过去,皇上轻轻地拨开,揭开手上的盒子,捏了几颗丹药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咀嚼起来。
“父皇,”朗昆有些担忧地说:“您的病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还是以吃药为主,这些丹药先放一阵子,好了再吃吧。”
“丹药也是药,”皇上说:“太医的药朕也没停,双管齐下,当然好得更快。”
朗昆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却看见父皇把剩下的丹药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然后又把指使公公把盒子慎重地锁进柜子里,仿佛是什么至宝似的。看见这一幕,朗昆终于把话咽了下去,什么也没有说,父皇竟然对这丹药迷信到了这般地步,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任谁,来说什么都起不了作用了。
“想好了没,谁适合去啊?”皇上又问了。
朗昆踌躇了片刻,说:“儿臣不知考虑得周全不,贸然说出来只怕父皇见笑。”
皇上扬扬手:“但说无妨。”
朗昆定了定神,说:“儿臣觉得,誉娥比较合适。”
“为何?”皇上斜望朗昆一眼,朗昆匆忙避开,父皇眼神锐利,他实在心虚得很。
朗昆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靴子,回答:“蒙古人以游牧为生,自称马背上的民族,基于这一点,儿臣认为,派出和亲的公主,应该要有适应游牧生活的基础,这样才更容易溶入蒙古,达到我们的目的。”
他抬头,小心地望了父皇一眼,谨慎地说:“妹妹们都比较娇气,相比之下,誉娥从小就象个男孩子,喜欢骑马射箭,脾气性格也颇为豪爽……”
皇上微笑着,玩味地问:“那你的意思……”
“誉娥可能比较适合蒙古,蒙古应该也会认同这样的公主。”朗昆说得很慢,但始终,不敢抬头望父皇的脸。
皇上始终是平静的神态,一直把朗昆的话听完。
“朗昆啊,朗昆,”皇上幽幽地唤一声:“让朕说你什么好呢——”
接下来,皇上再也没有提和亲的事,只对朗昆说:“你再去考虑考虑。”一扬手,就把他摒退了。
吃过晚饭,公公忽然传旨,把朗昆召到了正阳殿。
皇上见朗昆进来,才不紧不慢地把脸转向静立一侧的公公,抬抬下巴:“去把她叫来。”
然后,皇上一句话也不说,慢慢地斜倚在软垫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朗昆。
朗昆不敢抬头,他不敢面对父皇的眼睛,那眼光太通透,自己的私心是瞒不过去的。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朗昆感受到父皇如炬的目光,如坐针毡。
他无法坦然面对父皇,因为他不能说自己没有私心。
昨夜,他想了很多。要说去和亲最合适的人选,非稚娟莫属。父皇安排的选花,是一次小考,而分首饰,则是一次大考,稚娟的成绩出奇地优异,但却并不意味着她将凭此得到幸福。恰恰相反的是,这预示着,一切或许只是她不幸的开始。
他舍不得梨容,也舍不得稚娟。她是他最要好的妹妹,这宫里所有的人,除了父皇,她是唯一一个真心向着他的人。他希望,一直把她留在身边,能够时时刻刻看见她,而不是远嫁,更不是派去和亲。
如果不是这该死的蒙古,不是自己上的那道奏折,出的那个和亲的主意,作为贵妃的女儿,稚娟是绝对可以嫁得很好的。谁想到,到了最后,梨容幸免于难,却要换成稚娟?!
他不想把稚娟送去和亲,让她一个人去经历塞外的风雪,他会心疼,他这么娇贵、聪慧的妹妹,要看蒙古人鄙视的眼神,要去低三下四地取悦自己的敌人,要任铁蹄的流转而颠沛流离,他受不了。
所以,他想到了誉娥,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说服父皇,留下稚娟。
一定要去一个公主,那也不应该是稚娟。
可是,父皇的眼神,却让他有那么强烈的直觉,莫非,父皇已经决定了……
稚娟走进正阳殿的时候,正迎上朗昆直巴巴的眼神,他努力地想用眼睛告诉她某些信息,但稚娟却并没有领会得到,她虽然有些奇怪六哥今天的眼神,却未及多想,望着朗昆甜甜一笑,继而转向皇上:“父皇,您叫我来,有什么好事啊?”
“过来,”皇上招招手,轻拍着身边的软垫:“稚娟,坐到这儿来——”
稚娟轻巧地偎依过去,笑着翘起两只脚,摇晃着脑袋。
“恩呵。”朗昆轻咳一声,瞥稚娟一眼。
“六哥又来提醒我了,”稚娟笑起来,跟皇上撒娇:“父皇,今天我可以随意点坐么?”
皇上点点头,宠爱地说:“在父皇这里,又不是什么正经场合,你想怎么样都行!”
朗昆看了稚娟一眼,没有说话。
稚娟毫不示弱地扬起下巴,似乎在得意地说,怎么样,看你还教训我!
朗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你也不小了,”皇上说:“还老想着跟哥哥们治气,自己的事情,想过没有?”
稚娟瞪了眼睛,望着父皇,不明白。
皇上笑了笑,迟疑着,有些隐晦地问:“那个,恩,好的小伙子?”
稚娟一下明白了,当下红了脸,又羞又恼道:“哎呀,您上回不是问过了嘛?!没有,没有,没有!”
朗昆紧张地望着稚娟,连着眨了几下眼睛,可惜,稚娟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皇上的眼光一闪,已经飞速扫了过来,朗昆猛地感到背心发凉,他默默地,再一次低下头去。
“恩,”皇上沉吟片刻,又问:“你母妃,也没有跟你提过什么?”
“什么?”稚娟鼓起腮帮子问。
皇上见她不懂,只好明说:“你母妃从来没在你面前说过,谁家的公子,如何如何?”
稚娟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反过来提醒父皇:“那您该去问我母妃才是啊,我怎么会知道谁如何如何?!”
“咳!咳!咳!”朗昆忽然剧烈地咳起嗽来,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拍着胸口,身体大幅度地抖动,把茶水也泼洒了一地。
皇上默默地望了朗昆一眼,没有说话,微微地皱了皱眉。
稚娟见状,连忙起身,走过去接了朗昆的杯子子,用手轻拍他的背,嗔怪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喝茶都会被呛到!”
“我,我没事……”朗昆用手帕掩住嘴,埋头又是一阵猛咳,仿佛呛得相当的难受,而另一只手,则趁稚娟接茶杯的当口,重重地掐了她一下。手落处,稚娟明显地顿了顿,他感到,她分明,意识到了什么。朗昆作势斜着眼睛瞟了一眼,眼神一碰,稚娟倏地便闪开了,似是有意回避他。
稚娟是何等聪明的人,该知道我的暗示。目的既已达到,于是,朗昆装模做样地又咳了几下,这才装作缓过来的样子,摸摸胸口,微微地闭上眼睛,不声响了。
只听见稚娟的笑骂声在耳边响起:“看你下回还猴急,可把你一次整服了——”说话间,稚娟的身影,已经翩跹而去。
“朕也渴了——”皇上忽然说话了。
稚娟乖巧地端了茶过来:“父皇,这是您最喜欢喝的西湖龙井。”
“要说善解人意、乖巧伶俐,”皇上啜一口茶,感叹道:“朕的这些女儿中,你是无人能及啊——”
“父皇过奖了。”稚娟羞答答地说。
皇上呵呵一笑,问:“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看书,写字,做女红,”稚娟看父皇一眼,不好意思地说:“还有串门、玩儿。”
“都喜欢去哪里串啊?”皇上饶有兴趣地问,跟女儿拉家常,这是难得的轻松时刻。如果不是生病躺在床上,他是不会有这种闲暇的。
稚娟翘起脚,回答:“母妃那里,姐姐妹妹那里,六哥那里,还不就是这些地方,又不能出宫去串。”
皇上微笑着,淡淡地望了朗昆一眼,问:“听你的话,到六哥那里去串的频率还不低呢——”
“当然,我要监督他嘛!”稚娟理当不让:“不准他躲懒!”
皇上颇有深意地望了朗昆一眼,随手从床边的点心盘拿了一块糕点递给稚娟:“你到誉娥那里走动得多么?”
“不多。”稚娟老老实实地回答,把点心放进嘴里。
“为什么?”皇上好象很关心这个问题。
稚娟想了想,回答道:“可能是不太投缘吧。”
“是因为她象个男孩子?”皇上见稚娟吃完了,又递一块点心过去。
“唔,”稚娟塞了一嘴巴点心,摇摇头。
皇上见她吃得急,示意公公端杯茶过来:“你不喜欢她?”
“是她不喜欢我。”稚娟喝一口茶,纠正。
“她怎么不喜欢你呢?”皇上打破沙锅问到底。
“没什么,”稚娟轻描淡写道:“我只是那么觉得而已。”
皇上轻轻地笑了笑:“你是不想搬弄是非吧?!”
稚娟笑笑,低头做不好意思状。
皇上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幽声道:“你是好孩子,父皇何尝不想永远把你留在身旁,可是,女大不中留啊,再留下去,可就要耽误你了——”
稚娟脸一红,讪讪地低下头去。
“父皇再问你一次,真的没有合意的人?”皇上抬起头,直视着女儿,眼睛里,闪出亮晶晶的光。
闻听此言,朗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注视着稚娟,袖笼下的拳头里,渗出汗来。
稚娟闻言,定定地望向父皇,而后,眼神一转,落在朗昆的脸上。
朗昆望着她,无声地合上眼帘,再缓缓地张开。这恐怕连天底下最白痴的人都看得懂,他要表达的意思就是,点头,说有。
稚娟默默地望了他几秒,忽然面色一凛,眼神一收,在皇上脚边跪了下去:“孩儿听凭父皇做主。”
朗昆的心登时被重重地一撞,揪了起来。
皇上默然,缓缓道:“那,父皇就替你做主了——”
稚娟抬头,嫣然一笑,语气平静温婉:“那父皇可要瞪大了眼睛,好好替孩儿选啊——”
皇上深深地望着稚娟,忽然伸出手来,轻轻地放在她的头上,慢慢地抚摩下去,充满了怜爱。他的眼睛里,映出女儿单纯的笑脸,他微微地笑了,柔声道:“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