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阳殿,朗昆一把揪住稚娟,把她拉到僻静处,咬着牙问:“你傻了啊,你?!”
“我要是点了头,说了有,那父皇还要继续问下去的,”稚娟压低了声音,逼问道:“那我该点出哪家公子的名来?!”
朗昆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胡乱点了谁,也比……”
“也比和亲了好。”朗昆还在吞吞吐吐,稚娟索性一下就点穿了,她平静地说:“六哥你的意思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不想随随便便就替自己安个什么有情人,你是有了容姐姐,可我,既没有潘安,也没有张生,对于我来说,嫁给谁都一样。”
“可是,”朗昆不甘心地说:“来宫里伴读的公子那么多,嫁任何一个,都比去和亲好啊。”
“你不赞成和亲?!”稚娟笑嘻嘻地将他一军:“那你写那篇该死的奏折干什么?差点把自己的女人搭进去,这下又来担心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开玩笑!”朗昆没功夫跟她拌嘴,板起脸说:“趁父皇没下圣旨,还不想办法补救!”
“我什么也不会做,”稚娟正色道:“就等着父皇下圣旨。”
朗昆狐疑地盯着她好一会儿,忽然说:“你太自信了,纵使父皇再喜欢你,也未必见得如你所想,会舍不得你——”
“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稚娟严肃起来:“任何一件事情,只要父皇决定了,是没有人改变得了的。”说到这里,她忽儿嫣然一笑:“父皇当然不会因为喜欢我而改变什么,但他会因为喜欢你而有所改变,你信么?”
看着稚娟一副单纯的样子,想到她在这么重大的事情面前,居然还有心思跟自己开玩笑,难道,她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是真的对可怕的未来浑然不觉?
朗昆定定地望着稚娟,只觉得好象一块大石头梗在心头,半天都不知该说什么。
“我说,父皇当然不会因为喜欢我而改变什么,但他会因为喜欢你而有所改变,你信么?”稚娟根本就没有去想自己的事,还没事人一般,纠缠于跟朗昆斗嘴。
朗昆没有说话,低了头,默默地朝前走去。
“六哥!”稚娟跟在后面叫:“你看!你看,满天的星星,好漂亮啊——”
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她居然还有心思看星星?!
朗昆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她难道不知道,他为她担了多少心,想了多少办法,做了多少暗示,她竟然,不当回事。但是,他更多的是绝望,问过稚娟确实没有意中人之后,父皇的决定渐已明晰,凭他的力量,恐怕是改变不了了。因此,他心里本来就难过,却不能过多地表露出来,无奈看见稚娟这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怎不叫他更加地悲伤。
她还可以如此地无邪,如此地快乐,他却只能为她的将来而揪心,这一刻,他无话可说,亦无言可对。
“六哥,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稚娟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急个什么劲嘛?!”
他更加低了头,加快了脚步。
稚娟起了小跑,一把拖住他的手臂,使劲往后一拽。他终于被拽住了脚步,却别过头,不肯看她。
她偏要,转过去,面对着他的脸,她非要告诉他,生气的不仅是他,她也生气了。
可是,当她看到他的脸时,她哑了——
他的脸是如此地沉郁,寞然的神情掩盖不了的心痛,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隐藏不了。他把脸强扭过去,别向一旁暗红的宫墙,眼睛,停在一个点上,再也不动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就是得知父皇有意派梨容去和亲的消息,也不曾见他如此无奈和绝望。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一突儿,眼睛里便象春汛的江水,涨满了,溢出来,一决堤,便再也止不住了,她抽抽鼻子,轻声道:“是我误会你了呢——”
朗昆没有看她,把头再别过去一点。
“我以为,在你心里,只要容姐姐不去和亲,那随便谁去,跟你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你都不会关心的……”她伸手,轻轻地抹一把脸,低声道:“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想,这回我是小人。”
朗昆不语。
“六哥你还是维护我的,”稚娟絮絮叨叨地说:“从一进门,我就看到你不停地对我使眼色,我知道父皇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誉娥,一定是你跟他说,誉娥比我更适合去和亲,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都知道……”
“知道你还……”朗昆愤然一甩袖子。
“我不想你担心,也不想你难过,”稚娟说:“必须要去一个公主,不管你怎么提议,父皇其实早就选好了——”
朗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都是命,躲不过去的。”稚娟的话里,流露出一丝伤感。
“我不让你去,”朗昆顿了顿,决绝地说:“六哥……”
“六哥你什么也不要做!”稚娟堵住了他的话,说:“容姐姐可以为你做的,我也可以。她曾经顾虑过的,现在也正是我的顾虑。父皇原本就多疑,如今一病,更是敏感,你不能因为跟我亲近,就弃国之大体于不顾,父皇不是傻子,说不定他已经看出来了,”她压低了声音:“你没看到父皇的眼神,他好象已经猜到你的意图了……”
朗昆紧紧地抿住嘴唇,他想起了与父皇反复几次的对视,想到了父皇玩味的眼光,和似有所指的话语,他沉默了。
“六哥,我觉得你有危险,”稚娟忽然说,然后迟疑了一下,又说:“来自父皇……”
朗昆轻轻一笑,拍拍妹妹的肩头,似乎是宽慰她不要想太多。
“六哥!”稚娟见他不信,又说:“别怪我多事,你真的要小心一点啊——”
“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自己……”朗昆担忧地说:“我想,用不了几天,最迟不过后天,父皇就会颁旨,到时候,你怎么办?”
“要是以前,我也许会不甘心,”稚娟淡然一笑:“但是现在,不管结果如何,我都看得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豁达了?”朗昆苦笑。
“那得多谢容姐姐,是她教会了我,凡事不可强求,要随遇而安。”她平静地说:“这也是一种人生境界。”
随遇而安?他心念一动,忽然有些感伤。只有当命运无法抗拒,她们无力改变,无奈之下,为了保持心底的尊严,才能泰而处之吧。
“你想什么呢?”稚娟忽然笑了:“又在想容姐姐?”
朗昆苦笑,摇摇头,垂着脑袋慢慢地往前走。
“六哥,等和亲的事了了,你要趁早跟父皇提啊,”稚娟期期艾艾地说。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朗昆闷声道。
稚娟一步跳到他面前,拦住他的脚步,问:“要是再让你选一次,你会选择让谁留下?我,还是,容姐姐?”
朗昆沉声道:“谁也不去——”
“如果一定要从我们俩个人中间选一个呢?”稚娟固执地问。
朗昆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稚娟。
“你会选择让容姐姐留下,是么?”稚娟的嘴唇有些发抖。
唉,朗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要逼我——”
“那你会留下我?”稚娟的声音开始发抖。
朗昆没有说话,他无言地抬手,抚上妹妹的发,柔顺地滑下来,然后他再一次抬起手,半蜷着指头,将指背轻轻地放在妹妹的脸上,缓缓地滑下来,从他的胸腔里,传出低沉的话语:“六哥,绝不让你去和亲。”
一股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咸咸湿湿地流进稚娟的嘴里,她动情地喊道:“六哥——”
他静静地把她拥进怀里,抚摩着她抽动的双肩,默然道:“相信六哥,六哥会保护你的。”
稚娟微笑着,在朗昆怀里紧紧地闭上眼睛,将泪水锁住。
六哥,有你这句话,我知足了。在这冰冷的皇城里,能得到六哥你这样的情意,足矣。
虽然只是个假设,但你的话让我明白,不管是选择让容姐姐去和亲,还是选择让我去和亲,都是从你的心头剐去一坨肉,我终于知道,在你心里,我的份量,一点都不比容姐姐轻,你并没有,因为爱情而舍弃亲情,因为容姐姐而忽略我。
也许,对你来说,失去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带给你的心痛都是一样的,但我知道,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因为,容姐姐若是去和亲,你便是永远地失去了她,可若是我去和亲,你是不会失去什么的,因为我永远都是你的妹妹,我的血管里,永远跟你流着相同的血。
朗昆将稚娟送回寝宫,叮嘱道:“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
稚娟点点头,望朗昆一眼,欲言又止。
“你又整出点什么心思?”朗昆有些不放心,这个妹妹,太过古灵精怪。
稚娟摇摇头,看看天色,自语道:“不早了,父皇该歇息了。”
朗昆眨眨眼,没任何表示。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稚娟看朗昆一脸平淡,似乎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只好明说:“六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父皇身体刚刚好转,这么晚了,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我知道。”朗昆颔首,心想,果不其然,我就知道你不会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什么天色不早了、父皇身体刚刚好转,不就是怕我执意再去劝说父皇改变和亲人选的事情,惹起父皇不高兴么?!
稚娟见他点头,这才微微一笑,挥手跟他道别,进了宫门。转头过来,她并不急着进屋,反倒倚在门上,悠然一笑,嘴角隐现出些许的悲凉。
为了你对我的爱,我要成全你,六哥,你可不能辜负我。她在心里默默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