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数点后,我们仍要一较短长,为那些不可多得的好受用,彼此拉开架式,亮出高招,一决雌雄。比起蝇头小利和蜗角微名来,还有没有更大的胜果?你去问上帝好了,但愿天堂里真有一位拿着支票本大发神经的上帝。
每天早晨,我打开窗子,让馥郁的花香和温暖的阳光进来,让全新的希望进来,这样做,我心里会感到十分安妥。
平居无事的生活,自觉离苦难遥远,不知道如何忧患,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忧患的。居然有人羡慕我,称这样子就是幸福。
这样子就是幸福?我将信将疑。
我去附近邮局领取稿费,绿衣天使笑道:“怎么只见你取钱,不见你存钱呢?”
她问得妙,可我回答不出。要说吧,我月收入不算低,又不是挥霍成性的人,但钞票都像打水漂一样全不见踪影了。朋友们常劝我,下海吧,钞票是咸的。然而,我在淡水流域,早忖度过了,一条鲭鱼去海里也活不成啊。
你听说过懒得吵架,懒得离婚,懒得就业,懒得读书,是否听说过懒得挣钱?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鸿运这东西,找上门来,有时候我会懒得搭理它。连向来贤惠的妻子都忍不住要嗔怪我一句:真是没道理!
有人说,如今的生活节奏比以往至少加快了十倍,他的意思是,众人奔向名利的步速已经快如燕子掠水了。
两年前,一位小伙计才不过是报社的见习记者,现在却已是记者部的主任。他说:“这有什么好惊奇的?林彪二十四岁就当上了将军。”言外之意是,他混得并不算太好!
够好的了,这小伙子不知足。
我在街边吃早点,一位灰头土脸的大嫂踅过来怯怯地问道:
“擦不擦皮鞋?”
这句话没有指代,她既是问我,也是问旁边的人,倒是省简得好。
“不擦。”
她闻言就退开了,并不纠缠,并不搅扰,平静的脸色一丝不紊。寒风把她的皮肤吹得又红又糙,头发也枯干若秋草。我改变了主意,叫她回来,把脚伸出去,她就那么蹲在矮桌旁,开始了她的工作。我吃完面条时,她的活才干了一半。显然,她很好地表现了自己的敬业精神,一点也不马虎。
“一天能赚多少钱?”
“哪有钱赚,糊口呗。”
一旁的食客说:“你一天擦三十双皮鞋,除开花销,一个月少说也能赚三、五百。还是要比我们下岗职工好过。”
“你也看到了,路边就有十几个人在抢客,一天能擦二十双就蛮不错了。还要老天爷照应,不下雪不下雨。有时,我们像晒谷场的麻雀,被城管队撵来撵去,在街边打游击,挣这几个钱满辛苦。”
她的语调相当平缓,没有愤懑,也没有悲哀。
只收一元钱。皮鞋是锃亮了,我的心情却迅速暗淡下去。她步履匆匆地回返街边,目光四处逡巡。她的同行有的守株待兔,似乎稳坐钓鱼台;有的主动出击,却又多半无功而返。
我的同情心于她们毫无益处。谁说过,在现代社会,动用同情心乃是不宜多有的奢侈之举。现代人的确已经心如铁石,觉得自己付了钱,就可以两不相欠,内心不再有任何不安。
一元钱,我回家时还在想,一元钱就能折损人,她们是否清楚自己也有尊严?但为饥寒所迫的人更需要面包。
医院的生意总是异常红火,你也许认为它们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不该用“生意”二字去说道。告诉你,为一场小小的感冒,我曾缴纳一百多元医药费,在交费的半途中,我将处方撕成碎片,看着纸屑飞扬,感冒就好了一半。
有人说,你这不是感冒,是傻冒,有医疗保险,心疼什么?
有人割一根阑尾,竟开销好几千元,医院应该有勇气承认,这一刀丝毫不弱似屠夫,宰得可真是不轻!
妻子在省妇幼保健院生孩子,找了熟人,仍交了八千元医疗费。有人告诉我,这就叫杀熟,他们认钱不认人。我突然记起鲁迅先生最早的那篇小说《狂人日记》,狂人质问道:“原来如此,便就对么?”哪有什么对错?这是医院的傲慢,你生得起就来,生不起就去小医院,那里同样有妇产科,话说回来,去那些地方母婴就没有这么安全啦。
好吧好吧,花钱买平安。我们真要加倍地保养自己,免遭病厄,若只是身体出了纰漏,还好应付,心理疾患更害人,可奇怪的是,谁也不怎么在意。有人很奇怪国外有心理医生这一行,且颇为吃香。
你有心病,但你讳疾忌医,装成若无其事,没有好心情好脾气,甚至没有健全的人格,这怪不了你,你的病无人可医,无药可治,你的绝望无法可解。
“社会的每一角落都充满了沼气。”
一点就着的沼气,致命的毒质,污染了一颗又一颗心,但它是缓释的,短时间内看不出对肉体有何损害,你暂且不必担心通常所说的“健康”会出什么乱子。
“患的是癌症,最多还能活半年。”医生以实情相告,某某某已病入膏肓。天天说同样的话,开同样的药,他就像重罪庭的大法官,已将“终告不治”挂在嘴巴上,视宣判死刑为例行公事。
医院里总弥漫着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恰似死亡的气息。那花圃里的红蔷薇却比外面开放得更艳丽,好一派墓地风光。
医院是可以信赖的“修理站”吗?一旦肉体的零件磨损了,我们就到这儿来,但愿不是伤筋动骨、开膛剖腹的大修,但愿不是就此报废。
“我最讨厌的家伙是公司里的顶头上司,他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把我们当作他的奴仆那样使唤,我逆来顺受已经很久了。如果表示不满,就有小鞋可穿,还是忍气吞声吧,这样对谁都好。”
你明明不快乐,却还要强作欢颜,给朋友看,给邻居看,给老婆看,给孩子看,累不累啊?你真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吐尽心中的郁闷。
你最感觉可怕的想法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可有可无的。你是典型的小人物,跟蚂蚁一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多一个不为多,少一个不为少。
早晨洗脸照镜时,你发现自己是那么萎顿、憔悴,妻子同样老态毕现,孩子刚读小学,你至少要抚养他到二十岁,却很难断定他将来会不会有出息,活着就是为了这档子事吗?你有点心灰意冷了。
正是为此,你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从电视上看到骨瘦如柴的非洲饥民,看到押赴刑场的死囚犯,听到车祸、矿难、飞机失事、恐怖袭击之类不祥的消息,你这才暗暗庆幸自己还完完好好地活着,虽然不尽如人意,毕竟还有种种盼头。
你换一个角度,换一副眼光,内心的感受就比从前要舒服多了。上司当众责骂你时,你竟然不合时宜地保持微笑,因为你觉得他这是在当众演戏,演的剧目是“杀鸡给猴看”,可演得实在太蹩脚了,你都为他着急。你真想做个暂停的手势,临时充当他的导演,教他几招更新鲜的东西。
“我能屈能伸,不过你要明白,我是小人物,不是小人!”
多一字少一字竟有根本的区别吗?你的上司也怒气全消,他恰如其分地获得了优越感,自觉是个大人物。他去巴结上司时,胁肩谄笑的样子活像一条哈叭狗,他重复了自己下属的遭遇,他的优越感又要在废墟上重建了。
“你与我没什么判若云泥的差异,虽有贫富贵贱之分,但那只是在这几十年间相对而言,此前此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你比我更强。我们都是‘大于零,小于一’的可怜虫,是的,一点也不假,我们都是一群可怜虫。”
你这样妄自菲薄,拿自己也拿别人开涮,是不是太悲观了?
“谁是健全的人?请告诉我,谁身心完美,谁是‘一’,是这个整数?”
“所幸我不是负数!”
在小数点后,我们仍要一较短长,为那些不可多得的好受用,彼此拉开架式,亮出高招,一决雌雄。比起蝇头小利和蜗角微名来,还有没有更大的胜果?你去问上帝好了,但愿天堂里真有一位拿着支票本大发神经的上帝。
活着的时候,我们只是小数,伟大的人物也莫不如此,只不过他们的小数点后有五个九,是0.99999,是“足金”,是一个幸运数字。他们死后,获得完整的荣誉版图,让人忽略掉那些不易觉察的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