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文化,食文化,重点既然是文化,食客就应该对万物怀有仁慈悲悯之意,大肆杀戮与疯狂饕餮乃是恶行,强行与文化牵扯,岂不是太可笑了吗?佛家主张不杀生,那才真叫文化,是干干净净不沾血渍的文化,一旦沾染血迹,食文化就带有明显的欺骗色彩。
中国历史上充满了战乱、饥荒以及种种人祸,所以古代圣贤除了坐在杏坛上绷紧神经作玄而又玄的道德说教之外,有时也会垂顾疮痍满目的民间,降低声调,说出以下切合生存需要的话来,“仓廪实而后知礼义”,“民以食为天”。中国的食文化就这样枝枝蔓蔓地生长起来,至今蔚为大观。岂不闻国中有十余万元一桌的酒席,有数十万元一盒的月饼?都吃到这个水平上来了,想必中国的国民收入要远远高过美国、日本吧,事实则不然,数千万穷人吃不饱,数百万少年儿童失学,中国食文化的虚荣和虚热又如何面对这无法遮蔽的现实窘况?
春秋时,有位名叫易牙的烹调高手是齐桓公宠幸的近臣,他身为大厨,做尽百味讨好主子。吃惯了美食的齐桓公胃口变得越来越高,他总是问易牙:“还有没有更好吃的东西?”易牙的回答照例是:“当然有,包您满意!”直到有一天,易牙也有点黔驴技穷了,他关起门来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总算琢磨出一道新菜。这一回,齐桓公确实吃得津津有味,便问易牙:“这是什么肉?竟比烤乳猪还要鲜嫩,我可从未吃过。”易牙涎着脸如实禀报:“这道菜的主料是我家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历史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我猜想肯定还有下文,齐桓公必定会恶心反胃,呕得一塌糊涂,但他决不会责罚易牙,为了讨好主子,易牙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烹掉,这样的忠臣就是大白天打着灯笼满世界去寻,也找不到几个啊!由此可见,食文化孳生之处有极其阴暗的一面。如今,十余万元的酒席和月饼也不是供给普通老百姓去享口福的,而是另有孝敬的对象。官员的腐败通常是从吃喝开始,晋朝宰相何曾在饮食方面日费万钱(相当于一百人半年的伙食费),仍说没有值得他下筷子的好菜,便是一个显明的例子。官场通例,吃喝之后才是收受贿赂,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软,于是由胃而及于心,由心而及于脑,如此一天天堕落下去,贪婪的后果可想而知。食文化的气球又怎么禁得起这些饕餮之徒用最大的肺活量去猛吹一气?
中国人真是什么都敢吃,如果说古时候“易子而食”的惨事是由于战乱和灾荒所致,那么升平时期的“烹龙炮凤”则已将某些超级食客满副贪馋的心思泄露无遗。龙与凤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阔人大佬尚且想弄来煮着吃,烤着吃,其他的东西自然是更不在话下。大文豪苏东坡是有名的美食家,他发明的“东坡肉”早已成为了一道家常菜,这位性喜开玩笑的文豪曾对友人说:龙肉虚而美,不如猪肉实而惠。这无疑是他聪明的地方。龙肉谁吃过?纵然你馋得垂涎三尺,也是枉然。
“君子远庖厨”,孔子的这一告诫暗含着一定的虚伪性。君子不杀鸡不剖鱼,不看它们流血身亡的惨状,只在餐桌上美美地吃其肉,吐其骨,剔其刺,就心安理得了?这与佛家倡导的“不杀生”和“众生平等”仍然差上几万里地。圣人远离厨房,两耳听不见鸡、鸭、猪、牛、羊等动物的惨痛哀号,他教完学生“仁者爱人”之后,便在餐桌上摆谱:“割不正不食”(刀工不好不吃);“鱼馁肉败不食”(鱼、肉变了味不吃)。圣人尽多讲究,常人只图嘴巴快活,臭豆腐也吃,肉蛆也吃,还美其名为“肉参”。食客们吃来吃去,当初茹毛饮血的兽性便抖露无遗,种种虐食也成了盘中美味。
说到虐食,南粤的某些阔人最有发言权,他们生吃猴髓是出了名的残忍。光是活生生地撬开猴子的天灵盖,就够悚人的了,还要在猴子哀哀的目光注视下用小勺舀出其活鲜鲜的脑髓,醮着佐料去吃,这种吃法,席间染指分羹的阔人自然得其畅快,得其满足,可是对于生命的尊严已侮蔑到了极点。
虐食的菜单可以开得很长,我所知的有醉虾、生鱼片、活驴肉之类,我都敬而远之。有一道湘菜,也是虐食,我亲眼见过烹制的全过程,留下了“深刻印象”。那道菜便叫“泥鳅炖豆腐”。
泥鳅被誉为“水底人参”,不仅肉质鲜嫩,而且营养价值很高。这道菜的作法是:先将小泥鳅放在清水中养上几天,换水勤的好处是让他们吐尽腹中脏物。豆腐要新鲜的,不切碎,整块整块地放在砂锅中,汤水盖过豆腐即可,然后将活蹦乱跳的泥鳅滤净放入砂锅中,待一切工序停当后,便用文火去煨。起初,砂锅中还颇有响动,不知天命的泥鳅戏耍犹欢,水温渐渐升高,泥鳅不耐热烫便纷纷钻进豆腐,那里面暂且还是凉爽的,可以偷安片刻。待每条泥鳅都找到了“掩体”,砂锅中顿时风平浪静,即可将佐料(姜、葱、盐、辣椒等物)悉数放入。当豆腐也被加热至滚烫的程度,不安分的泥鳅又会钻出不复清凉的豆腐,这一回,它们落在沸汤中,尾巴便越摇越慢,有些泥鳅是尖尖的头扎在豆腐里,身子留在汤中,有些泥鳅是身子留在豆腐里,尖尖的头浸在汤中。豆腐得益于泥鳅钻进钻出而变得有板有眼,佐料的香味全浸润透了,从豆腐中吃到喷香的泥鳅馅更是有惊有喜。汤汁的鲜美就更不用提了,夸张一点说,舌尖可以留香三日。
泥鳅炖豆腐吃起来味道鲜美,可是看了做菜的过程,我总感觉心里堵得慌。在一道虐食面前,存这么点恻隐之心,就注定了我不能成为心安理得的美食家。若是孔子吃了这道菜,准定不会打听它的做法,更不会好奇地揭开砂锅去看,所以他是圣人,他仍可以告诫弟子要记住那个“仁”字。他担任鲁国司寇(相当于司法部长)时,家中的马厩失火,他也只问是否烧伤了人,不曾有半个字涉及到马,此举被后世褒美有加,认为只有圣人才会如此爱人而不惜物。孔子显然不是动物保护者协会的成员,所以根本不顾马的死活。我也不曾加入动物保护者协会,却凭空多出了这么点恻隐之心,连一道虐食都不敢吃第二次,若让孔圣人来评点,他也许会说我这是妇人之仁。
2003年冬天,越南、泰国相继爆发禽流感,为了杜绝传染源,两国政府在境内大部分地区都下达了绝杀令。一位佛门弟子在东南亚一家电视台讲述他对禽流感的看法时说:“一只鸡的寿命是十年到十五年,但在现代养殖业的催化下,一只鸡的寿命只有两个月,两个月,在养鸡场的一个小格子里,它就完成了从出生到被宰杀的过程。它们也是生命,但现在数以百万计的家禽都要在禽流感的威胁下被宰杀,这是‘嗔怒’,大家应该看《地藏经》。”连最最温驯的家禽都集体造反了,人类还何词以辩自己因为贪食而犯下的罪过?
中国食文化中有那么多著名的菜系,食客们众口难调的嗜好尽可以各得其所。然而近年来某些阔人寻求刺激,已不再满足于常规化的饮食,他们的口号是“乌龟王八滚下台,山珍海味端上来”,野生动物从此大遭其殃,物种灭绝的危险空前加剧。人类的生存与万物的生存乃是互为依托的,饕餮者像蝗虫这样吃下去,总有一天,人类会重蹈易子而食的悲剧。野生动物对人类的报复已日渐升级,非典型性肺炎最初即是由广东的果子狸传播,这都是食客的肚皮惹的祸。食文化,食文化,重点既然是文化,食客就应该对万物怀有仁慈悲悯之意,大肆杀戮与疯狂饕餮乃是恶行,强行与文化牵扯,岂不是太可笑了吗?佛家主张不杀生,那才真叫文化,是干干净净不沾血渍的文化,一旦沾染血迹,食文化就带有明显的欺骗色彩。
人类要生存,就必须首先填饱自己的肚子,但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讨好自己的味觉就干出许多残忍酷虐的事情,吃是应该有节制的,吃也是应该有禁忌的,否则它就会超出生存需要,变成放纵,甚至变成邪恶。生存资源有限,而人类的欲壑难填,这是永恒的矛盾,我们没必要做苦行僧,也没必要做饕餮者。多年前我曾经读过一位日本作家评价中国食文化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话至今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一桌子的人吃完两桌子的菜”,他的意思是中国人虽然贫穷却喜欢浪费,这确实可以算得上是一记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