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戏剧家易卜生曾在致丹麦文艺评论家勃兰兑斯的信中说:“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妙的法子莫过于将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那么,现成的问题立刻就会浮出水面,你究竟打算将自己铸造成剑?还是铸造成锥?这的确令人煞费思量。
我至今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幕情景:一位正读小学五年级的男生在期末语文考试中牙关紧咬笔杆,为试卷中一道作文题久久犯愁,那道题说容易并不容易,说简单也并不简单,名为《我的志向》。这道作文题自有它特别为难人的地方,小小年纪,我就得在两个钟头内急中生智,作出关系一生前途命运的重大抉择,尽管只是纸上谈兵,但我也得拿出满脑袋瓜的奇思妙想去自圆其说才行啊!
面对一模一样的作文题,一位同龄的美国小男生绝对不会嘀咕,倒很可能头脑发热,毫不犹豫地在试卷上奋笔疾书,他长大后一定要入主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成为与乔治·华盛顿、托马斯·杰斐逊、亚伯拉罕·林肯、富兰克林·罗斯福和约翰·肯尼迪齐功齐名的美国总统,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霸业。无论他写得怎样极情尽致张扬蹈厉都不会受到质疑,那才真叫有志不在年高,绝不会有谁责备他目空一切,大言不惭,吹牛不打草稿,他很可能会得到老师的赞扬。可我当年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政治环境还很不宽松,假如我狂妄到不守本分,忘乎所以,斗胆表明自己的志向——将来想当国家主席,入主中南海,不说立刻被抓去判刑,或被揪到万人大会上批斗,至少也会落个“小野心家”的骂名,长期在学校沦为笑柄,遭受众人的白眼和嘲弄。对一个小学生来说,那样的处境可不是好玩的。
真正好玩的是,你不妨随机采访一下身边的人,询问他有没有信仰,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信奉佛,或者信奉道,或者信奉安拉,或者信奉基督,或者信奉共产主义,个个振振有词;或干脆什么都不信奉,照样神气活现。假如你意犹未尽,紧接着询问他志向是什么,则仿佛无意间捏着了他的短处,令他神色慌张,极可能面带愧色地说:
“我是那种放在哪儿都不起眼都不来事的小人物,老实讲,我也干不出什么造福全社会全人类的大事业来,除了求个平安健康,丰衣足食,行有车,住有房,别的东西可不敢太奢望。”
这是典型的常人心态,其实无可厚非。尘世的逻辑推论再简明不过了,既然无志者是常人,那么有志者便是异人。常人往往不能理解异人的胸臆,有时还会众口一词地取笑他们不守本分,不自量力。岂不闻古代的志士辍耕垅亩,抚膺长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很显然,常人看不懂异人,异人则瞧不起常人。
说到一个“志”字,我的理解并非源于厚厚的字典。曹操《步出夏门行》中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激昂之辞,可惜许多人眼虽能读,心却未解。
“志”就是壮“士”之“心”啊!
在两千四百多年前春秋时期的鲁国,某个晴光淑气的日子,孔仲尼先生心情舒畅,与几位得意门生团团而坐,聊得兴起,于是他提议道:“人各有志,我们何不谈谈自己的志向?”英武豪爽的子路第一个发言:“我愿有宝马香车貂皮大衣,好的新的全给朋友们,我自己用破旧的,丝毫也不会感到遗憾。”这话从侠义为重的子路口里讲出来,自然十分诚恳,没有半点虚伪。紧接着,谦谦君子颜回说:“但愿我不炫耀长处,也不吹嘘成绩。”这也很符合他的性情,颜回一向讷于言而敏于行,做的比说的多。然后,子路回过头来问老师:“您的志向是什么呢?我们愿闻其详。”孔子回答道:“老人能安享天年,朋友能彼此信任,儿童能得到关怀。”这样的仁者之言从孔子的口中讲出来,使人如坐春风。古代的知识精英雅集,彼此询问一生的志向是什么,评估的是对方的德行;当代的知识精英聚会,问的却是对方在何处高就,年收入几何,担任何种职务,掂量的是对方的身价。在二十一世纪,现实主义处处战胜了理想主义,但高奏凯歌之时,这份“胜利”却有点形迹可疑,根本上不了台盘。
“各言尔志”并不难,如果那只是一句大话或一纸空言,与开个普普通通的玩笑也没什么区别。光“立志”不成,还得有一股子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追求劲头在后面顽强撑持,直撑到云开月霁,雾散天青,才算功到自然成,其中的艰难苦楚又岂是性喜轻松安逸的常人所能经受得住的?常人往往贪恋自家眼皮底下鼻子跟前的那点得来还须费工夫的蝇头小利,而且深恐别人来争来夺,因此处处设防,一旦利益牢牢在握,便苦苦相守,纯然持一种蚂蚁心态。
大学毕业时,我把留言册递给一位同年级好友,请他题一句对我大有教益的格言警句。他说:“我可不是诗人和哲人,这格言警句也不是句句都能往心坎里跑,使你受用无穷,为了对你的命运前途负责任,我还得到别处去寻,你别着急,保证让你满意。”后来,他从《全唐诗》中费心费力地找来了元稹的两句诗,我一看,竟比度身定做的还要恰到好处:
“磨剑莫磨锥,磨锥成小利。”
毋庸置疑,及锋而试的宝剑最能激发人的豪情壮气,可以挥削世间之不平,可以入万马军中摘上将头如探囊取物,即使将他们闲置匣中,长埋地下,也有剑气直冲九霄。古代的干将、镆铘无疑具有兵器中傲视群伦的王者雄风。锥子仅用于妇人与匠人之手,虽有小利可获,但平日跟剪刀为邻,与针线为伍,忙忙碌碌只为缝缝补补,可谓胆色全无。
挪威戏剧家易卜生曾在致丹麦文艺评论家勃兰兑斯的信中说:“你要想有益于社会,眼前最妙的法子莫过于将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此外都不重要。”那么,现成的问题立刻就会浮出水面,你究竟打算将自己铸造成剑?还是铸造成锥?这的确令人煞费思量。假如丹麦王子汉姆莱特遇着这道高坎,保准他又会神色悲苦,口中念念有词:“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许多人为磨锥得小利而欢喜,这固然不足为奇,但胸怀大志的人却只肯磨剑,哪怕是十年磨一剑,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因为他们心明如镜,深知其中的利害得失:一支“锥子”只会教人固守一隅,裹足不前,令人目光如豆;一把“宝剑”则会引人奔赴远方,积健为雄,助人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