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是生命的华衣,但这袭华衣也得看穿在谁的身上才合适。智者因闲而成事,愚人因闲而败事。智者闲来琴棋书画,愚人闲来吃喝嫖赌。二者境界之高下岂可同日而语。
一个人有了衣食,便求功名,这样才脱得了行尸走肉的干系;有了功名,便求富贵,不仅要出人头地,还必须登峰造极;有了富贵,便求神佛保佑,可是做梦都担心八宝楼台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如此一来,他几时才得安闲?难怪天性豪放豁达的苏东坡也会发出由衷的感叹:“长恨己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闲暇能使人如品茶一般细细地咂摸到生活的况味,平日里忙得晕头转向,我们差不多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就算名利双收,鱼和熊掌兼得,若根本不去领略其中的妙味,那么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就真是“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了。
清代文人张潮深得闲中三昧:“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他还以辨证的观点认为:“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许多成色十足的艺术家就是如此,他们澹泊名利,沉潜于文学、音乐、绘画、书法、雕塑的忘我境界之中,在忙人看来他们是自由自在的闲云野鹤,在闲人眼中他们又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们闲得有味,忙得有趣,真是令人羡慕。
以闲暇怡养心灵,以闲暇积蓄心劲,诚不失为明智的选择。连续征战的军队其战斗力远远不如以逸待劳的军队强,这说明休整是多么必要。闲时多读书,多交友,多游历,便能充分地补足能量。那些急功近利、患得患失的人枉费许多心机,虽可获取一些蝇头小利,却常常错过了良辰美景和赏心乐事。晚唐诗人杜牧的诗句“是非境里有闲日,荣辱尘中无了年”,即有感于一个人要将自己从是非荣辱的世象中解脱出来,散淡一回,优游一回,何等困难。
人生只有数十度春秋,“苦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忙忙碌碌,闲暇几许?手中攥着同样多的日子,有的人活得左右逢源,滋润无比,有的人却活得心力交瘁,烦恼无穷。明朝学问家余绍祉的一席话也许对世间的忙人有所启发:“光阴虽短,静者自长;岁月无多,忙人更促。神随天运,一日可当百年;意逐物移,百年犹如一日。”有些工作狂将朝九晚五忙成朝五晚九,生命的齿轮日复一日超负荷运转,连喘息片刻都变成了难得的奢侈享受,长此以往,他们就变成了不熄火的发动机,令人担忧的是,这样的发动机损耗太大,迟早会出问题。
世人得闲不易,用闲则更难。有的人须手头不断有事做,才觉得心里踏实,一旦休闲,就会感到处处不对劲,这样的人往往把闲暇看成咬人的虫子。有的人则将闲暇用在有趣的方面,垂钓是一趣,郊游是一趣,下棋是一趣,打球是一趣,收藏也是一趣。有一种固定的爱好,这趣味便来得格外隽永,格外绵长。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你过度沉迷于一件闲事不放,而且执著于结果,便会弄得紧张兮兮,完全违背享受闲暇的初衷。有的人下棋,到了快定局的时候,心知要输,早阴沉了半边脸,估计要赢,便出语戏弄对手,及至推枰,不欢而散。彼此切磋,互相尊重,胜固可喜,败亦欣然,不因输赢而乱性,这才是棋道的大乘,也才是分享闲暇乐趣的正路。
闲暇之日,约二、三好友在一起侃谈,野史杂乘,奇闻趣事,天南海北信天游,同样是其乐无穷。怕只怕,独自一人,抽劣烟,喝闷酒,把自己关闭在屋子里,不肯去见阳光,不肯去透空气。闲暇变成一把刀,剜去心头三两肉,这样过日子,容易衰老,也容易变得冷漠。
浮生难得一日闲,这闲便是在世路上奔波疲惫之后的休憩。古代的隐士避处岩穴,梅妻鹤子,与大自然达成精神上的默契,不再受世俗的玷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意境从陶渊明的诗中传达出来,令我们心向神往,然而那美丽的田园离我们太遥远了,有了闲暇,有了兴趣,兴许我们能够去乡间寻觅一番,至少可以采到几朵矢车菊,在鼻前嗅一嗅悠悠的清香。
忙于仕途经济的人,忙于公务学问的人,又何妨暂且放下手头的活计,利用不可多得的闲暇休养身心,给空空如也的“油箱”加油,让嗞嗞冒烟的“轮胎”冷却。生命需要噪音之外的乐音,需要单色之外的彩色,需要奔波劳碌之外的完全放松,需要城市森林之外的自然气息。
世间忙人往往多加一份累在自己身上,多加一份苦在自己杯中,他们要追求的东西太多,可是直至心力交瘁,仍然所获无几。在此之前,聪明人若能恍然大悟,及时给自己的心情放个大假,于小小天地里澹泊一些,宁静一些,便可以找回闲适的心境,感觉自由自在的快乐。有的人一生忙到头,临死之际还在急着寻人打造棺材,何其不幸,何其可笑,又何其执迷不悟!
唐代大文豪韩愈曾作过一首颇具禅意的《遣兴诗》:“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有的人忙到连做梦的工夫都没有了,那才是真可悲,也是真可怜。
闲暇是生命的华衣,但这袭华衣也得看穿在谁身上才合适。智者因闲而成事,愚人因闲而败事。智者闲来琴棋书画,愚人闲来吃喝嫖赌。二者境界之高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