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人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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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欧洲社会

与我们的社会相比较,最能体现欧洲社会特异之处的本质特征,是它在组建现有的机构时,事事都比我们更为精密苛刻的要求。让我们想一下,如果中国社会突然之间也变得和人们所向往的欧洲社会那样难以满足将是什么样的。我不怀疑在满足感的体验上,中国人与欧洲人相同的,这一点好像是不言而喻的。

人类在品味上的改变是不会一下子就发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比根除旧的习俗更难了。首先,这样的习俗自身肯定是无可救药的,就像一根朽烂了的椽子,与此相一致,一种新的生活慢慢扩散和渗透到社会之中。这种改变是一个缓慢而有条不紊的替代过程,它一定得是循序渐进的,并需要耐心。

我和我的那些尝过西方树上所结之果的同胞们都知道,这种果实色味俱佳,欧洲真的是地球上旅游观光的最佳去处。但是,西方社会所能满足的究竟只是那些属于人的肉体享乐的一面,并且这种满足将会以厌倦甚至放荡不羁而告终。

拥有娱乐的天赋是欧洲人最引以为豪的事,外来之客必须像对待重要事情那样投入极大的热情,才能克服种种障碍身临其境对其进行研究。由于长期客居西方,我才能了解和体验欧洲——主要是巴黎的社会生活。按照研究程序的规定,这是当时我们应该做的。众所周知,我们为那里的教授们增了光。现在我可以像已经结束考试、正在度假的学生那样谈及我的消闲时光。

总有人说我们中国人多疑(Suspicious)。“Suspicious”一词有很多意思,西方人通常拿贬意来描述我们。这实在是个错误。应该说中国人是很务实的——这种品质使得我们崇奉“中庸”,将其视作为人处事的最佳之道。一切都都不能例外。我们不难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欧洲社会,人们遇到事情时或者兴致勃勃,或者极其厌恶。从不存在中庸的做法。我想把西方世界戏称为极端帝国,与其相对应的则是中庸帝国。请容我开这样一个玩笑,它能表达我的意思。

西方伟大的文明,给我们的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光怪陆离。它不是刚刚离开坩锅的金锭所显现出的光滑闪亮的表面,而是一块由可以分辨出各种纯金、合金及浮渣的岩脉所组成的矿石,必须经过分析才能找到其所含的金矿粉末。依我们看来,这种富丽堂皇只能引发人们的好奇之心,却并不代表真正的进步。

我想举出一个例子,它也许能够表达我的意思。人们习惯于说英国是个富庶的国家,因为它拥有大量的财富。但我以为这是一个错误的逻辑,你只能说英国是一个有很多富人的国家。然而,每当谈到旅居法国的英国人时,总有人会告诉你他们是富有的,这已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因此,关于中国问题有着那样多的固定看法,甚至那些不证自明的观点只几小时之后就会被歪曲,我们对此实在不必大惊小怪。它不过应验了那句俗话“由一斑而窥全豹”。这句俗语一直被使用,因为时间缺乏明辨真相的能力。“差不多”这个词,也被用得很滥。人们把某种观察记录在笔记本上,这样一本书也就完成了。他们将这种做法称之为同化。

我已经仔细地记录了自己在巴黎生活时每天所遇到的种种事情,我把它们印在脑海里,并将其有关内容整理成两大类:第一类是“质疑集”,第二类是“惊叹集”。我的读者不难将它们加以区别。我将避免那种似乎总在提问,或一味表示惊讶的单调文风。

我曾提到过,中国的立法者决定实行男女社会有别的作法是有原因的。在欧洲,特别是在巴黎期间。我常光顾一些社交聚会,这些聚会特别吸引我。以前有人告诉我,进入到知识分子的圈子是一种时尚。如今人们虽然还喜欢光顾沙龙,但热度已远不及当时。我发觉那些迷人的女士仍是沙龙的常客,她们热烈地迷恋于智力娱乐,有时是基于兴趣,有时则是故意对沉溺于政治的丈夫们施以报复,或者,当婚姻无法挽回时,把沙龙当做排遣内心空虚的场所。

妇女在沙龙里总是拥有智力优势,这一点确实不假,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男人们从沙龙中逃出来。在沙龙里。男人们智力上的虚弱常常成为被调侃的靶子。这当然不能令其满意,因而他们便不再对这类聚会感兴趣了。我们不必过多地责怪这些男人们。他们最讨厌的就是被一个聪明女人当傻子或白痴一样地摆布。女人的智慧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东西!真的是难以言说。同时,她们既轻柔又深奥,着实讨人喜欢。当这些从不甘寂寞的天使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两只可爱的眼睛晶莹透亮时,就仿佛是阳光下四处飞舞的花蝴蝶,真的成了远离古板与虚伪的完美化身。

我崇尚的职业是这样的:它要有一种理想的女人的智慧。不要问我它怎么体现——这种智慧没有标记可以确认。我有时遇到它,就好像看见了一道炫目之光。

我崇尚智慧,它是唯一能使人增长才干,让人变得杰出的东西。人们可以厌倦一切,唯独智慧除外。当其他东西都已耗尽,一个人仍会拥有自己的那份小小的智慧。正是它,安慰着这个社会上无数同你素不相识的人们。

真正的智慧是很高贵的,它任由单纯、善良而有自知之明的感觉自然流淌,却很鄙视那种迂腐卖弄、斑驳芜杂、剽窃来的和标签式的才智,后者就如一付买来的臂套或一件来自于某个只有地理学家才知道的异国他乡的装饰品。女人们对真正的智慧有一种直觉的识别能力,如果考虑让她们拥有对于科学院院士的选举权,我不会感到奇怪。给女人们选举权吧!在这么繁荣的社会里,这将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啊!

我看过那些人们踊跃参加的聚会,这些聚会似乎都带有太多的精心策划和组织的色彩。每个人都小心地拿出自己那宝贵的才智,展示才华。即兴演讲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就如同士兵接受检阅一样。从战略上讲,这样的准备令人赞赏,但智慧越过原野时应当是一闪而过的!顺其自然乃是其最好的向导!事先不知道你会讲些什么,这才令人惊喜!就好像一次没有既定目标的旅行,所到之处,都能看到从没见过的风景——你也就成为一个探险家了!然而,在事前故意制造一些想让人吃惊的事情,匆忙炮制一篇拾人牙慧的东西,还弄得像是突发灵感似的,这和江湖骗子的鬼把戏实在毫无区别。

智慧只存在于轻松自然之中,它不期而至,不是刻意求来。智慧与真理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个伟大的默默无闻者被西方民族描述得如此有魅力,以致于他们需要不惜时间来审视它,赞美它。我从不喜欢那种混杂型的聚会;虽说这样的聚会现在已很盛行,但它们确实不应存在。在圣日耳曼郊区一个很著名的沙龙上,我见识了这类由不同阶级的人参加的聚会了。

到那里的所有人都算得上是智慧超群、才能出众,而且每个人都拿出浑身解数尽情地表现。有一次,某位颇受人尊敬的教授给聚会下了这样一个定义:它是其所属阶级的缩影。他讲完之后,在座者好像思考了一阵,接着就发出了一片混杂有“好极,对极”的低语。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有人请一位著名院士给“谦虚”下定义,他回答说:谦虚是一种发自于我们内心的,懂得自身真正价值的情感。我们对这类正确而深刻的思想,都是崇尚的。

还有一位演员在那次聚会上,极为狂妄地对别人的才智品头论足。我吃惊地看着那位得意忘形的名流,而他不知道,他已经被绅士及院士们列入黑名单。在中国,我们严格遵守已经形成的社会等级制定的礼仪规范。有人对我说,法国已经不再有良好的礼仪规范了,我对此并不怀疑。

法兰西学院拥有很高的地位,它使我想到我们的文人阶层:我相信,它是唯一一群声誉不衰的人。确实,要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事先必须达到和符合该群体所要求的那些不能改变的条件,它成为加入者身份的首要标志。只是这个便可以解释为什么它的声誉能始终保持不衰。

我十分敬佩这个造就科学贵族的学院,作为它的成员们,他们所得到的报偿是多么令人快乐、多么光彩荣耀。它们是男人们能真正为之感到骄傲的唯一荣誉,是无比的荣耀。

在法兰西学院的各种习惯作法中,我很兴奋地了解到有一种作法在中国也存在。作为一种特殊荣誉,院士的妻子们可以穿着刺绣的晚礼服,等于享受和丈夫同样的贵族封号。就像我曾经说过的,中国的已婚妇女在穿着上也体现了丈夫的官职品位,而且还享有丈夫所拥有的特权。这一惯例应该推广到许多其他地位高贵的人们身上。于是竞争出现了。妇女们会对这种特权表示高度赞扬,许多丈夫也发现了它的益处。妻子们的野心将为丈夫追求功名带来动力和借口,这是无可非议的,同时,丈夫也应该让妻子享有荣华富贵,这也是不无裨益的。这些因素是保持夫妻情谊的小礼品,珍贵的婚姻之花,并不总是像带刺的玫瑰一样扎人。

依我看,群体智慧会令人高度紧张,在群体中我从来没有发现真正的智慧。这种所谓的智慧以一些无聊琐事和虚弱的东西来使人迷惑,乍看之下使人愉快,随后就使人感到厌倦。它只不过是一种不和谐的噪音罢了。

我已注意到男人们在社交场合的良好教养其实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在家庭主妇面前,显得彬彬有礼,但是只要离开她们的视野,就像是进了夜总会,变得粗俗不堪。在法国,我发现人们习惯于把某些拥有身份和地位的人讥嘲为装模作样。但是,一个人带有他那个阶级所应有的特征是件会自然的事,否则“共同语言”这个词就无从谈起了。

只有那些身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流民,依然还坚持表明自己的身份。这种作法只是为了维持自身的骄傲,却极有可能遭到人们的反感。在我们东方国家,我发觉乞丐们都有着一副流放国王的神态;在意大利我也曾在那些披着破烂斗篷的乞丐中遇到过“恺撒”。这帮家伙都有一种根本无法模仿的独特风度。毫无疑问,如果逼着他们穿上燕尾服,他们马上就会失去那份无法博得我们尊敬的高贵气度。

衣着给人的举止带来很大影响,在我的记事簿中,我给下面这句话加了一个重重的疑问号。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那些在过去经常将各个阶级或阶层区分开来的富丽堂皇的服装被查禁了呢?是那种消除社会差别的思想观念吗?但表面的差别却成了这一思想的受害者。人们是不是应该更多地考虑追求穿着的多样和谐,而非清一色的黑外套?让我们感到荣幸的是,有一位女士每次邀请我们去她家时。总不忘说:“一定要穿上你的礼服来。不要将你隐藏在我们的丈夫们那可怕的黑外套里呀!不要赶我们的时髦呀!”我们总是因服装漂亮被赞扬;色彩的鲜艳,丝绸的华贵以及礼服的庄重雅致都被人称赞有加。

这实在是件极为奇怪的事情。每个人似乎都在为服装的“消失”而遗憾,但却没有人想办法再次引入它们。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化装舞会,它是社交娱乐方式中最令人快乐的一种发明,同时也是最为有益的娱乐方式之一。在那里,我见到了从弗朗西斯一世时代到服装开始衰落的君主制最后一个时期之间所有古代王宫里绅士们的穿着。这堂普通的历史课真有点像是神话。这些男人们突然之间变得高贵、杰出、自制和傲慢,仿佛男人天性如此!

我并没有谈及女性,还好在现代社会中女性们还没有除去她们那迷人的装束。式样经常因潮流而改变,但却从来没有破坏服装本身的效果,有时老样式又被原封不动地加以复兴。女性在思想观念上向来不会与社会自始至终地一致。她们怎么竟能允许男人们去那样做?女人们喜欢漂亮的服装,在他人的赞美声中。她们觉得快乐。这是我经常在一位女朋友面前提到的问题之一,也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满意答案的一个问题。可是某位女士却说穿上便装活动起来更方便。她注意到以前的服装是政党的标志,如果礼服样式保持不变,男人们将因此将自己毁掉。“仅仅是因为法国大革命”,她微笑着补充道,“你明白了吗,官员先生?”这句话是多余的。不必理睬缺少智慧的问话。当然,她得到的回答却一定会充满智慧的。

我有幸看到了盛大的官方聚会,也经历过晚宴上的热闹场面。假如不清楚达官显贵们聚在一起吃喝的行为方式,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我大概会在记事簿中“礼仪”一栏上这样写:“构成社会最高阶层的显贵们,在成为这个国家的高层统治者时,可是并没有被安排好在餐桌上的位置,因此每当用餐的时候,他们便像激战一样冲过去抢占座位。”不过,这只是欧洲人旅行时采取的记事方式。我这里列举一个他们应受到责备的鲁莽行事的例子。他们将那些表现佛教徒在地狱受罪的图画印制出来公布于众,让他们的民众错误地以为这就是中国的审判制度。假如说这不是荒唐,便是无耻了。我又将视线投向那些“饥饿”的等着开门的人群,他们实在是极为荒唐可笑,我请那些现实主义的信奉者们注意这样一个场面,这是个称得上是一场黑外套的战斗的场面。

一开始,人们潮水般地涌过所有的障碍物,占据了屋子里所有的空间;渐渐地越来越挤,紧紧地抱成一团——一个名符其实的混合体,黑色的肩膀上晃着光秃秃的脑袋,脖子被僵硬的衣领包着。这些脑袋以一种不可言状的姿势摇晃着。显示出这堆人拥挤的程度还在增加。随后,胳膊举了起来,手伸向了早已垂涎三尺的美味食物,最后如愿以偿,等到这些食物送到嘴边时已有一半被挤碎了。第一次的成功使得食欲更加旺盛。

这时候酒杯已到了唇边,嘴和口袋里同时塞满了各种精美的食物,通常只能在人胃最深层的隐秘处才能找到这些食物。

从后面看,这群人就是如此。下面就让我们换个方向再观察一下他们,因为:“能喝之物不全在这,该从这儿离开了……

我们将看到另一番景象,它与前面所描述的情景一样有趣。

前面的黑肩膀的海洋仍在起伏。还没抢到食物的人们仍在努力,他们不停地推挤着。而那些吃饱了的人,又推着桌子开始向反方向移动。这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队伍不停地向前蠕动:他们推搡着,拥挤着,从这场战斗中脱身而出的人们,有的浑身青肿,有的跌倒在地,有的快被挤成肉饼,可是他们却填饱了肚皮。我没有提道那些余下的人,因为有前面那些味口过好的人,服务人员只好有礼貌地请他们挪出位子等着。

如果不是为了看这场战斗,我是绝对不会参加这类聚会的。

社团聚会是非官方的聚会。它们并不那么有趣;这样的聚会往往既冷清刻板,又沉闷单调。在同一个社团中,最难见到的是纯朴和个性。如果你不喜欢跳舞,你就可能会遭人嫌。在这个大的社团里,每个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冷漠态度,你注意到了吗?有时真的就是冷若冰霜了。舞会也是静静的,只有几伙人在那里小声交谈着;人们一批批地进进出出。他们聚集在一起好像并不想相互了解,互相也几乎不握手。每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并且通常都是在等待着某个人到场。这已是老一套了。由于每个人都有一位朋友或熟人没到,所以他们呆在那儿也就有了一个很巧妙的藉口。这种社交聚会真是滑稽透顶!

当某个显贵要人突然出现在社交场所时,他立刻会被团团围住。一个小宫廷的缩影出现了,快乐的气氛越来越浓,它已是人人心照不宣的导向——就像彩票抽奖一样,已被众人认可。正因如此,那些会迎奉作陪的政客们才能把官做稳。可是他们的作法却并不讨人嫌,而且还变成了某种时尚。这些政客总是人人自危,就怕丢官罢职!在所有社会群体之中,唯一和我脾气相投的是艺术界,我所指的这个特殊社群里,既无贵族、议员、地方官、律师、公证员、法学家、警察、商人和官僚,也无证券持有人;他们都是艺术家,并满足于所拥有的身份。

当个艺术家吧!这是渴望属于欧洲社会的人们的唯一选择。

我相信我的这种偏见会得到谅解。就我个人来说,着实看不出公证员和律师有何可赞赏之处。中国有四亿多人口,却唯独没有这类人,我们的地契、合同、清单——总而言之,所有与商业活动有关的文书,在帐目上也都并不比西方更乱。我毫无保留地赞赏艺术家阶层,因为他们是唯一拥有崇高理想的人。他们一生都在思考,都在将他们的不凡和灵性向人们展示。通过创造出闪耀光辉思想的作品,融化或照亮人们的内心,唤醒其麻痹沉睡的官能。艺术使所有人变得高尚,使所有人的境界都得到提升。那么,是什么给艺术定价的呢?是钞票的数目激发了艺术家的情感,就如它唤起律师们的热情那样吗?不。艺术是唯一能让人摆脱金钱诱惑的东西。不管艺术家水平怎么样,他在本质上都是自由的,所以只有他们,才唯一值得我们敬佩和尊重。

艺术界是由大量来自不同阶层的艺术家组成的。与其他社群一样,当中也同样存在着社会差别。有不少人成为灵感的宠儿,但另一些人却没有。艺术界也拥有自己的领袖,连法国——艺术家的摇篮也是如此。一旦某人享有领袖的称号,他便能被当做最伟大的思想家。其富于想象力的天才肯定极大地影响他所处的时代。在那个时期众多闪光的名字中,他也将是最耀眼的一个。

所有立志在思想领域有所影响的人们,都属于被称为艺术家的独立群体。他们是个孤傲和排他的社会群体:它不接纳滥竽充数的人,如果你没有真本事,就别想僭取这一头衔。这是一种金钱买不到的高贵。我还想补充一点,一切国家的艺术家们都将自己的友爱之手伸出了国界。嘲笑着那些妄图将他们隔离开来的政客们。人类的心灵是相通的,它不被距离和护照限制。人的灵魂越高尚,他就越伟大,就离博爱的境界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