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寅《烟波归舟图》
明嘉靖二年(1523年),五十四岁的唐寅贫病交加,晚境凄凉。是年仲秋,阴雨连绵。岁人初冬,寒彻难耐。一曰,唐寅强打精神赴好友之邀做客,席间得以观赏苏东坡真迹。展卷中见题有“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之句,触动唐寅敏感的心弦。回首往事,欷软不已,满腹辛酸,难抑伤感。回家后就卧病不起,就像即将燃熄的蜡烛,飘荡着游丝般的火苗,一闪一闪地又明欲灭……他临终前写的绝笔诗就表露了既留恋人间又愤恨厌世的复杂心情:
生在阳间有散场,
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异乡。
不久就结束了他那令人扼腕而充满悲情、带着抱憾的一生,死后葬在桃花坞北。时光已过近五百年,而桑落而陨的唐寅墓园,今又木之拱矣!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曰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史上文人少有像唐寅那样酷爱桃花,给自己的别墅取名“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让自己玩世不恭又才气横溢的奇闻逸事,也淹留在桃花一样灿烂而热烈的风情里。三十七岁时,唐寅在苏州城北桃花坞建成了桃花坞别墅,虽只是几间草堂,但四周清溪缓流,桃柳成林,雾带花香,幽静宜人。在这里,唐寅度过了他一生最为清闲超脱的日子。
唐寅天生聪慧,少年得志,可惜生伯虎而不逢盛世。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由于受科场舞弊案的牵连,沉重打击了他的“功名”之念,也断了他的仕途之路,他自此而心灰意冷,日渐消沉。如果说科考舞弊案让唐寅从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候瞬间跌到谷底,那么“宁王之乱”则彻底摧毁了唐寅的精神向往。明正德九年(1514年),明宗室宁王久慕其名,以重金聘唐寅到南昌府做幕僚,到此不久他就发现身陷宁王政治阴谋之中,还好他足够聪明且反应机敏,遂装疯扮癫才回到故里。后来宁王起兵谋反被平,他饶幸逃脱杀身之祸,自此了断政治抱负,转而以佛家智慧修身,自号“六如居士”。“六如”取自佺刚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于此彻底看破浮华,悟得世间真意。
人生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人们的执着和虔诚,上天给了才华,人生却予他们以坎坷和磨难;上天给了好奇和真挚,人生却难让他们怀一颗赤子之心。艺术更是常常捉弄人,有的从艺者生前风流纵诞、声誉广延,死后却声名俱寂、销声匿迹;有的生前耿直孤高、独守清贫,死后其作品又流光溢彩、千载犹馨。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太疯癫还是看太穿。唐寅经历坎坷,见闻广博,对人生、社会理解深刻透彻。在文人画自我表现意识发展流程里,其艺术成就为明中期“吴门派”崛起做出了巨大贡献,也给后世造成了深远影响。
唐寅“任逸不羁,颇嗜声色”,自署“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之印,吟诗作曲,能书擅画,笔下颇丰。不论湖山烟树还是宫伎隐士,无不清隽潇洒、飘逸洒脱,墨韵明净,笔法劲秀,刚柔相济,婉转流畅,诗词曲赋风雅人骨,随心所录,风随影动。他决绝仕途,潜心绘事,表面行止潇洒狂放,内心则隐痛长伴,故常借“渔隐”题材寄寓超凡脱俗之意。
此幅《烟波归舟图》中,但见落霞孤鹜,渺然空踪;江风沙鸥,烟波无尽。舟舣浅水舱半掩,渔夫揽网欲登岸。侧立高柳挺拔,秀枝引申飘举;低岩石曲坡斜,蒲草微痕素逸。上有唐寅自己题诗:
烟波为活计,结屋近沧浪。
地接黄芦岸,村开绿柳庄。
轻蓑冲细雨,小艇系斜阳。
斫鲐茅檐下,呼儿煮酒尝。
沈周读此画后,也欣然提笔赋诗:
钓丝轻飏碧波流,疏柳蒲苇两岸秋。
占断一江风月在,浩歌长醉狎沙鸥。
两位当朝大师的生花妙笔使诗画映发,趣味机巧,笔意相彰。
唐寅书通二酉,学富五车,怀才不遇,命运乖钟。故常以书画为精神消遣,借“渔隐”题材寄寓超凡脱俗之意。图写渔家生活一瞬,真切平易,布局疏朗,情态鲜活,意蕴含蓄。前立树干舒展,细叶摇曳有姿。渴笔苍老,峭利枯润,用细劲中锋勾勒,运腕凝力;水村野趣,景致可抒。游丝描如锥划沙,纤而不弱,干湿有度,浓淡互渗,沉着含秀。墨色明洁含韵,笔力敦厚洒脱。画面整饬简率,具刚柔互济、虚实相合之妙。笔墨不仅显现生态的律动,亦反映自我情绪之潮涌,具有“得一帆风便可收”的清新诗意。书画合璧,景相交融,境界如湖天旷远,余波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