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心灵对话:中国古代绘画精品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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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春色难留人易老

——读钱榖《桐阴消夏图》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自然的人生是世俗的,但也是可爱的。世俗是因为心情好,可爱是因为有感觉。就这样我们长了一双带“色”的眼睛,感觉好时会把生命看成荷叶上晶莹闪烁的露珠;心情不好又怕它不经意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所以我们常常把它捧在掌中呵护着、放在心上收藏着。于是我们珍视健康的身体和自由自在的心境,不太想让求学、求知的苦涩过程变得过于漫长。为此我们可能会放下与生俱来的灵性,放低执着的信仰,情愿选择让“蒙昧”的纱布罩在脸上。希望尽量生活得轻松一点,养尊处优一点,不要让人的一生活得过于短暂而变得沉重。对于那些等待着探寻的奥秘和救赎的苦难来说,带着这敏锐的灵性前行,注定会受多一些灵与肉的折磨。这样看来,所有的执着和热爱都显得那么珍贵和奢侈,感觉和心情常常会在一瞬间发生变化,就像那颗表面晶莹、一触即化的露珠一样。

钱榖就是随着感觉和心情常常发生变化,显得平常又非常。因为他并不是文人堆中的伟岸男人,然而却是世俗圈里的正人君子。成年后的寒微并没有因为出生出身高贵而改变,他生于明正德三年(1508年)农历十二月三十,有说卒于明万历六年(1578)。他是吴越王钱镠第二十一世孙,大概因为血统的关系,行止格外注重品节,自恃儒雅。钱毅得学不易,所以把学问看得很重,对于求学的机会尤为珍惜。他痴爱古籍典册,大多从宋刻本抄录。一直到他晚年,手抄之书,还是一丝不苟,行体隽秀,无一惰笔,清爽悦目,阅之可喜,从中能鉴出心如止水的心境。

对于钱毅来说,作这幅画正值生命的暮年,求学求艺漫漫之途接近了尾声。然而,所有孜孜不倦的这一切,随着彼岸可望,黄泉路近,难道就这样结束吗?几十年来,朝读暮习,青灯素卷,随着岁月的流逝,浸淫于儒家元典之中,笔砚伴着容颜渐渐衰老、步履日渐蹒跚,却一幅幅画作被人们挂在书房、悬于中堂,在探亲访友寒暄时总不免品评一番,仕宦相往也有了附庸风雅的内容,文人赏析时倒是多了几分挑剔,眼光自然不会那么好看,毕竟他承袭“吴门派”艺风式微之余绪。尽管还是过得去,尽管已是很努力了。他不会就这样结束,这样被人轻易地遗忘,还是被人们记忆着,放到了“吴门画派”里面,在坊间里弄流传着,他的绘画作品一直流传到现在,也才有今天与他绘画的“邂逅”。

明代江南的繁华怕是都集中在吴州一带了,照例他每天还去散步,那是画累了放松一下心情。大家似乎并不认识他,他以平常心看着街市上行色营苟的人们,偶尔,来了一个向他打招呼的,可能是为赊账的事再次提醒他,那厮怎么能知道此时此刻,他心里正在默背庾信的《小园赋》呢。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实在觉得郁闷。过了一段时间,就急着到乡间找一块地方,暂时把自己放进去。清晨,站在高坡望着山野,胸中才思溢荡,情绪翻涌,口中低诵《德骚》,想象四周的山山水水青了又绿、绿了又黄……了无负担过了几天淡然的日子,心情不错,正好又构思制作了几张画。

时常夜深人静想到便思往事,时光须臾,人生苦短。面对净土,不是每个人都向往的。自己明白,却属无奈,天地法则谁能逃脱。当太阳依然升起的时候,自己充实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其实人只要心里得道,就不会发慌。人生的过程不管是漫长的苦涩,还是短暂的辉煌,哪怕他现在还是清贫、无名。感觉决定着态度,心情结伴着沉重、轻松、欢愉、忧愁与渴望,把握现在,相信自我,照样可以面对云行雨洽,难道这样还不够吗?他有一个号叫做“罄室”,缘起一次他的恩师文徵明路过家小坐,见其家徒四壁,空空如也,为了给这位有才气的学生鼓劲,提笔为他的书屋题了“悬罄室”。而他自认“此乃吾志矣”,遂自号“罄室”。当他把自己仅有的珍爱藏书从心里放下来之后,这幅个阴消夏图)描写的生活应是他最为惬意的理想。朱彝尊例朝诗传》:

钱縠,字书宝,少孤贫,游文待诏门下,日取架上书读之。以其余利点染水墨,得沈氏之法。晚葺故庐,读书其中。闻有异书,遂病必强起,匍匐请官。手自抄之,几于充栋,穷日夜校勘,至老不衰。

一个人生活得如此艰苦拮据而只介意流动着先贤气脉的书,那么学问一定才是他掌中、心里的那颗晶莹的露珠。

人到老年,会常常不由自主地回首往事。让毕生流逝的脚步在眼前一幕幕地重现,再品评一生的得失,让其中甘苦在心里悄悄地回味。此《桐阴消夏图》作于明万历丙子夏六月,即1576年,这一年他的同门师兄陆治刚刚过世。望着友人鹤归的影子,内心已感觉到了什么,六十八岁的钱毅也巳接近风烛残年。苦夏时分,嘉木繁阴,蝉鸣风息,四周寂静,他独自一人靠在竹榻上。屋内昏暗闷热,思绪又不知不觉地沉浸到往事的追忆之中,渐渐地化出了神。那些书就像他的尊师文徵明了,总是告诉他世间万物的真义、为人处世的道理、章法布局的要则、行笔造型的技巧。先生的魅力使他痴痴地仰望,让他怎能不死心塌地地追随。记得那一年,为了得到一套珍贵的宋版书,他狠心卖掉了家里的大半粮食,也难怪功甫一直都那么瘦弱。所幸这个孩子和自己一样痴迷那些书,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也从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缠着爹娘要这要那。这满屋的书就是自己的命啊!钱谷苍老多斑、历经风霜的手轻轻抚过这些书,就像抚着儿子的肩膀。今生只能留给儿子这些书、留给儿子抄书时的快感和满足了!回想起来,入神下笔录书的时候,就像骏马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疾驰,就像苍鹰在天空翱翔,让灵性的目光有机会看清沧桑世间的变幻,先贤心中透露出的圣光。那些书又幻化成了菩提树。枝叶婆娑的响声,就像灵性在呼吸,这种感觉将来功甫一定也能体味得到吧!

想来要是能和功甫一起住在这样的小院就好啦。这样会更有情趣读书,院里栽上几棵又高又挺的梧桐以及触目生凉的芭蕉,晴天时梧桐能遮住太阳;雨打芭蕉的浅吟低唱,伴着夏午听雨眠。起来还可以坐在一院的阴凉里,远远地赏玩寿石。是啊,这块寿石真乃“石兄”了,悄然陪了他这么几十年,自己的心思只有“石兄”最知道!“竹寒松翠波渺渺,四檐天籁声飕飕。”他的目光缓缓地在石上刻着的他喜欢的这两句诗中游走,然后又穿过家里黑黄的墙。他让眼睛静静地闭了一会,然后提起笔,先写下了一棵枝繁叶茂、高大笔直的梧桐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先贤们喜欢梧桐树的还真不少,这个“滴”字最是现孟襄阳才思盘盘。他边想边随手写了几株郁郁森森的芭蕉,然后把“石兄”立在芭蕉叶后面。最后他让自己捧一杯茶,坐在树下,再让手捧茶盘的小童立得远一点。他着意摆布了这一片景致,显然处处从文人的雅趣出发,也包含了多年贫寒生活折磨下对富闲适逸的一分憧憬,让画完成今世未了的梦想吧。

在这幅画里,品茗的主人处在画面的中心,左下侍立的童子抬头远望,形成了以坡石起势的第一条视线;主人的目光透过前方蕉叶停留在湖石上,连接成第二条视线。视线顺势向上与桐叶气脉连贯,联系右上题款,完成曲致的律动线。此画用笔平而不板,章法、笔法、款题留法与他的描写山水景致的其他画作不同,实乃意由心生。画家将景物围绕在主人的周围,布势舒缓平和,节奏明快含蓄,置景空灵松致,意境清新隽永,并隐隐浸含有一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堪悲”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