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绎《林泉高蹈图》
一院木门洞开,那位伫门而立的一双眼睛,迎迓面前匆匆路过的行人。让我们尝试走进写画的人或是写进画里的人身边,猜一猜他们的心意。他们把家安在这依山傍水的地方,就在庄园的背后,高耸峥嵘的大山,挡住了北面吹来料峭劲利的寒风。山上奔腾的瀑布渐渐化成平缓清澈的小河,繁茂蒿丛间浮小舟,微微晃动的菖蒲几乎把它覆住,一静一动,一动又一静。不远处的城郭,翘首就可以望见。就在这暮归时分,路上哒哒响起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又轻轻地远了。天幕变得阴沉,居于这方水土上的人们,他们的理想也在这动静之间变幻着。
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
这样的日子,这样平和的岁月,不知道在他们的一生中有没有实现。
在面对这些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古画之前,常常会看到画论中提到的“林泉”,以及被文人大加赞赏的山水精神。不论“林泉”讲的是山林和清泉还是暗指士人隐居之地,联系古人的言辞和笔迹,可以清楚地体会到他们心里充满了对于“林泉”的景仰和眷爱。把“林泉”看做一生最为强烈的向往,最为执着的回归。所以说,“林泉”不是一处地方,而是文人心中的高尚、纯洁的情感“符号”、精神的依托。
此幅《淋泉高蹈围》,纸本设色,是元代着名幽家王绎所作。不看题记,人们不会认为这是临董源画法。看似“散”的笔调却围绕画面立意曲折地展开,形散神聚,整体布置紧扣“林泉高蹈”之意象。其面表现出的“向心性”,使我们感到作者笔下外在之“形”与内涵意境存在着必然的联系,顺着作者思路,领会图像主旨。就技法层面,“后苑副手说董子,用墨浓古皴披麻。”董源所闽山石,多以披麻皴为特点,而王绎此画则是以小斧劈皴法为特征,景物中之树木与屋宇也不类董源画法。若不以临董源而论此画,仅依其山势层峦之取势开合,林木河泽、屋宇桥路等景物之布陈,以及近、中、远景的安排而论,均颇负用心。
站在王绎之后七百年的今天,我们像是生长在钢铁水泥森林中,即便能够一次又一次地穿越久远的岁月,也读不懂这些字句所代表的真实意义。古今两若,我们的眼光常常会把“林泉”精神剥离得面目全非。只有当我们偶尔远足,徒步走进终南山里,行至秦岭深处,望着太白积雪、草堂烟雾,举目而顾,看不见人间烟火,闻不到兰桂薰香,山水之乐洗去了书斋枯坐的寂寞,方感到只有这里是我精神的一方水土。
其实,我们看古人总是保持着距离。因为潜意识中习惯认识作祟,不觉地以当下熟悉的环境去比较,不免会产生偏差。因为时过境迁,所以很难真正读懂他们。如何用现在的心去度古代的那些人和事,那就尽量地在遐想中回到从前吧。
从这幅画看得出,他们虽然离开了,但是乂并不想跟浮世繁华离得太远。只是在官场失利以后,为了避免当权者的加害,暂时拒绝了普通人的生活模式,并且以自身前车之鉴,劝告身边的士人一定要慎玩政治,尽管隐藏在内心。但他们那些出将入相的梦想却从来也没有放弃,想找合适的机会重新回到他们摔倒的地方,准备东山再起。他们直白地放言:
来去捐时俗,超然辞世伪。
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
小小的船儿可以带他们去远一点的地方,让他们在回忆的时候听一听、看一看熟识或陌生的故事,让自己不要忘记原来的生活。那架板桥伸出了画外,不知道会不会和桥那边的庄园相连。如果是这样,当然方便吟风弄月时有人相和捧场,煮酒煨茶时有人分享,让身心不至于太过孤单。
城里的人马喧哗,往来似串场一般。朱门堂会和酒肆茶馆里丝竹弦乐声有时会比平常大一点,他们当然还是能听得见,好像可以隔着城门和旧事静静地想念。心情好的时候也许沾沾自喜自己的心境和市井俗夫不是一个样;遇到烦闷的时候,便悄悄地走出来仿佛一下就可以回到从前。他们能做到吗?讲得刻薄一点,如果真的为了畅神悦性、怡情修身,为什么不走得冉远一点,去和古松为伴,白鹤做邻,让自己成为林泉的一部分,不为“学而优则仕”但求“文而质则史”,就像嵇康一样。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蹯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或者干脆回去得比来时还近的地方,把自己的名字都淡人到俚俗街巷里,被历史的脚踏成灰去。
这些“士人”十分在意标榜自己的身份。想来想去,有时忽然会生出些忿忿之情,王绎们“竟然”可以选这么适合风水的地方住。临流濒河,院内木楼台榭,树木葱茏,园里园外有仆童、俾女为他们的生活忙碌,让他们和“官农工商”们绝无等同。那片朝南的庄园由不高的粉墙轻轻地围住,就像他们的心一样,既想和外界划一个界限,又不想外边的人一点也看不见。那青瓦的小楼静谧地掩映在浓密的树丛中,滴绿的枝叶抬抬头就可以伸进窗子,和王绎们的藏书以及笔墨纸砚待在一起。画外一定还有他们的畜栏田地,或者还可以找得到他们的店铺生意,然而这正是他们的诗、书、画中从来也不提的东西。即使孔夫子也这样认为:
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当然,就是今天,也会有找得到更多的人愿意过这样略有家产、不离繁华、于政于野、进退自如的安逸日子。
就像王绎们一样,有这样厚实的生活基础,寄情于山水、怡乐于雅事,会多么的快活,古往今来的各式语言作品太容易找到表现这种心情的作品。所以真的不明白,“林泉”是一个梦境还是当做梦境的托词。如果能够以平常心,把自己回复成浩瀚海洋中一颗小小的水珠,那么不用寻找,也不用回归,身边都是林泉。
那位伫门而立的一双眼睛,迎迓面前匆匆路过的行人。让我们尝试走进写画的人或是写进画里的人身边,猜一猜他们的心意。他们把家安在这依山傍水的地方,就在庄园的背后,高耸睁嵘的大山,挡住了北面吹来料峭劲利的寒风。山上奔腾的瀑布渐渐化成平缓清澈的小河,繁茂蒿丛间浮小舟,微微晃动的菖蒲几乎把它覆住,一静一动,一动又一静。不远处的城郭,翘首就可以望见。就在这暮归时分,像是有高人隐于其内;院外流水小桥。远景崇山悬瀑与小河相照应,天幕变得阴沉,居于这方水土上的人们,他们的理想也在这动静之间变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