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心灵对话:中国古代绘画精品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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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徐行不记山浅深

——读元佚名《陶潜散道图》

陶渊明的一生曾几度出仕,认为这是“皆口腹自役”,不符合他的孤傲性情,故而作《归去来兮辞》。真真切切,身体力行;观其人。固守穷节,探寻灵秘。素怀高洁之心,久慕淳风之愿,却于社稷“不复得路”,一直生活在“规往未果”的情境之中。吟其诗:芳香自溢,幽若冰兰。活脱清新,恬静淡远,可鉴乐志林泉一代名士的心迹。诵其文:直抒胸臆,才情纵横。松菊粲然,文酒跌宕,可视“小隐隐于野”的见证。读其赋:如白描般清丽畅爽、省净无痕。品其韵:铿锵悠扬,朗朗上口,兼有平淡与疏朗之胜,深受后学者之青睐。金人元好问谓之:“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说得贴切到位,时人乐道他的超怀隐逸,散淡气质,并将他视为效仿楷模。

读其以“避宋之怀”而写“避秦时乱”的《桃花源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将武陵桃源这一处鲜为人知的荒僻之地,描写成一个审美理想与自然和谐的虚幻图景,艺术化地反映了他“寄言上德、托意玄珠”之志。于此,中国历史上就诞生了一个令无数人向往的桃花源。而他自己亦自觉离开污浊的官场,长隐田园,躬耕自食,微寒简朴,悠游朝暮,表露“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爰其适归丘山灵境,甚至坦然洞穿了生死重关。

再读陶渊明《归园田居》二首,其悠然冲淡的意境,见证着他的志趣。

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抱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曰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时光年轮转人南北朝,于是中国出现难得的“元嘉之治”。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年),是年九月的一天,陶渊明得了重病,不得不搁下难以停歇、耐人寻味之笔,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意识中似在人间又非在人间,不是人间又胜似人间,分明又感到周遭的真实存在。惝恍迷离,蒙蒙昽昽。在一片回光返照中,自觉百事“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他带着诗人的敏锐和深刻,了然平静地回忆了自己的一生,以坦白自省、豁达超然的心态,于是书其事以告,写下了绝笔《自祭文》: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从文字表面看,陶渊明认为人死了有什么可说的呢,其实诗中内蕴了多重含义,读之再斟酌品味。上苍在你没有选择的时候安排了你的到来,又在你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让你离去。换句话说,这是天意,人情难违,实在不值得有什么难舍难分,任其自然吧。应当为你的生命与世界一起微笑、哭泣、感动、悲伤……为当下存在的每一天而满足、每一分钟而感恩。想想人生的尽头不过是寄托躯体于山陵,又把自己托付给大自然,化做大山脚下的一杯土,最后和山陵融和同化。两个月后,六十三岁的陶渊明带着他的安贫乐道、忘怀得失;带着曾经对政治仕途的美好期望以及重振门庭、事业家传的殷殷梦想,撒手人寰。个体的性格人生虽然谢幕了,然而在冥冥天国,他一直还在颔首微笑,注视着“一朝敞神界,民风淳厚,世风浇薄”的化外净土,给后世及士大夫心中留下了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永远的桃花源,留下了令人想象回味的蒙胧与虚幻。

于此,士大夫们理性地对照陶潜,扪心自问,也使自己坐下来品饮清酒,寄情菊花,沉浸于远水涵墨,幽邃如禅的妙境中,物我两忘、休养生息。

从诗中可以看到他挚爱恬静的生活和对污浊现实的逆反心态。他视官场为“尘网”,将身处其中看做是“羁鸟”和“池鱼”。陶潜把退隐田园比喻为冲出“樊笼”而返回“自然”,只是个体的一厢情愿。它毕竟沉浸在“文字拼图”中“建构”理想社会,飘然荡漾一股清新的诗歌陶风,优雅地展示世人津津乐道的“魏晋风度”。其实,在笼中要比沉潜更困惑,鸟的天性是与长空为伴,望着青天而不能近,生性遭人为的“关爱”被糟践;然水中的鱼儿却是自己不安分,天上的白云映人水,水中的鱼儿望着天,它们总想和白云相纠缠,不谙潜龙在渊之理,结果成了盘中餐。联想及人,有时冲出“樊笼”返回“自然”,往往是脱离人本的存在空间,因为白云只能望,因缘还不到时间点。

此幅绢本《陶潜散道图》出自元代佚名画家之手,水墨设色,疏朗澹然,格调隽雅。整体环境极为契合诗人凡心出尘,眷爱丘山的气格和人品。前景以细劲的竹叶起势,承托着主体人物在缓缓前行。施笔运线淡雅飘逸,晕染柔化工谨。安排上巧妙地借手杖转折,辅以厚重的山石稳定、平衡画面。枝干向上铺散,树叶却用大笔向左平收,气韵连贯,显示外露之态,在动感中完成整体布局。画面主体突出,陶公形貌端庄,荷杖负篮,毫无倦意,款步山径,满载欲归;面容清癯,虚目迎风,眼神略显迷离,仪容泰然自若。一路踏着满地落英,心胸坦荡,仿佛他刚刚从桃源归来。极为契合陶渊明自清自明、孤芳自赏的独立气格、高逸人品。

久久凝望画面,心随画走,意带笔行,真希望能化身画内,遁隐在山林、行径于田园。带着田园的芬芳,闲适于“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中神态怡然自得,在这个世上并不存在,但却永远珍藏于士人理想中的秀逸灵境,相生相伴,优游岁月。

风动,心静,尘嚣外的“散道”,将行并轨于自然的交点上,真是人生难得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