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真然《淮阴垂钓》
一部千秋《史记》,司马迁采用了多种跌宕起伏的叙事特色。其为汉代名将韩信撰写的《淮阴侯列传》,就饱含了无限怜惜的感情笔触,写完之后又不无感慨地说:
君臣一体,自古所难。
相国深荐,策拜登坛。
沉沙决水,拔帜传餐。
与汉汉重,归楚楚安。
三分不议,伪游可叹。
在楚、汉战争胶着的状态下,假如没有韩信的导向,可以说就没有后来刘邦的天下。那是一个逐鹿中原、胜者为王的时代,也是一个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时代。各种势力分化组合,均为利益结为联盟。谋士蒯通曾建议他乱中自立,如此那般,进可与楚、汉三足鼎立,退则……可他没有听也不想听,结果刘邦胜利后,却听了谋士计,搞突然袭击,释除他的兵权,又以谋反罪将他逮捕,几乎杀头。
最后又与一桩反案相牵连,惨遭吕后诱杀,再次印证“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古语。
想来司马先生所感叹的,就是韩信有着与生俱来的雄才大略。他熟习兵法,又逢有乱世纷争、便于建功立业的大舞台。然而遗憾的是,他的一生总是在该感情用事时用了头脑思考;该用头脑判断时却又凭感情行事。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以致被“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而且被“夷三族”,落成千古一叹。
韩信的性命一直在他的感情和理智之中徘徊。韩信杀了龙且之后,齐人蒯通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
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肢、泗之地,怀诸侯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蒯通的眼光很是犀利,将天下形势分析得透彻无遗,并教韩信当取天下方为大丈夫。可韩信从来就怀有感恩的心,此时必然心有戚戚,念起了旧情。他说,汉王对我很是不错,用他的车子带我兜风,把他的衣服送给我穿,又把他的美食送给我,我怎么能够背信弃义,取他的性命、夺他的天下呢。此念既定,韩信实际就把一片江山和自己的性命都拱手置于汉王刘邦手里。
韩信一生中最错用头脑的一件事,是令他的好朋友钟离昧身首两处。钟离昧是项羽亡将,朐县伊芦乡(今江苏省连云港伊芦乡)人。汉高祖四年(前203年),汉军被项王围于荥阳城东面,困得几乎断了粮草,求和而项王不许。谋略家陈平向汉王献计说:项王的忠臣只有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几个人,如果用反间计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再出兵攻打,项王必败。此计施后,项羽忠臣果然纷纷离去,只有钟离昧一直追随着项王,不离不弃。项王败亡,钟离昧就投奔了韩信。刘邦忌恨钟离昧,就诏令韩信抓捕钟离昧,韩信不从。汉王又用陈平计策,假称到云梦狩猎,要求诸侯到陈地集合。实则一试韩信,二取钟离昧首级。有人劝韩信带钟离昧的头颅去见汉王,方能无事。韩信与钟离昧商谈此事,钟离昧说:汉王已经知道你要谋反。不敢来攻你,就是因为我们同心而已。杀了我去见汉王,你也回不来了。韩信自认大丈夫当以天下事为重,执意舍友而全己。钟离昧留下了给韩信人格评语:“公非长者。”并长叹:“汉所以不击取楚,以昧在。公若欲捕我处媚汉,吾今死,公随手亡矣。”随即为了失去的信任和友谊而自刎。韩信便带着他的头颅去见汉刘邦,结果被绑了起来,带回朝廷。记不得在什么书上读过一联,很是喜欢:“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如果此时韩信守着对朋友肝胆相照的信义和性情,不计个人性命去保全钟离眛的性命,而不是欲借好友的头颅保全自身的安危,相信历史上的“淮阴侯”一定不是韩信。
清代僧人画家真然,字莲溪,号野航,又号黄山樵子。善画竹石飞禽,尤擅画荷。史载其心如止水,无所持碍,平时静思冥想,绘事施墨立就,出笔迅捷,顷刻便成构图。有清风人砚池,意蕴自澹远的风度。在这幅画中,他巧妙地选择了韩信的人生转折点作为描写焦点,体现了作者宏观而理性地把握历史题材的学识智慧,以及轻松随意驾驭书画造型的功力。本画取材于韩信降封淮阴侯之后的郁闷心境。画中韩信独坐江边,心境郁闷,神情木然,简直与叱咤风云、纵横捭阖的常胜将军判若两人。主人公似在回味自己的前生今世,神情黯然,仿佛找不到前行要走哪一条路。
天晚山疑远,人孤水自凝。只见对岸丘峦圆缓,草木含霜,寒雾笼罩,孤鸿哀鸣。通篇一人独钓一江秋,一江秋水为君愁的落落孤寂、凄凄悲情。有意无时,有景无情,有水无澜,有鱼无渔。此画在团扇内安排钓者、苇丛、疏柳、秋林、沙渚、飞禽、远山等诸多景物,垂曳簇聚,疏密有致。“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迷蒙氤氲,水面如镜,野雁砉过,净空留音。人物服饰简括,严谨流畅,着墨不多就把韩信的寂寥失意之情表露出来,笔法有华凿遗味,以游丝描,短披麻皴、兰叶描诸法而施图形墨韵,铺陈清雅,朴实萧然。
阅尽沧桑的淮安古城,其中有条街叫上板街。它向北与北门大街交汇处中央立着一块明万历年间的石碑,上面有黛瓦四角翅飞的碑楼,下有青石的碑座。碑身的正面刻着楷书“淮阴市”三个大字。两侧青砖上镶有砖刻的碑联,上联是“王孙遗址”,下联是“国土流芳”;碑身背面刻着“汉淮阴侯韩信故里”。两侧也各刻着一则警语,一边是“文官下轿”,另边是“武官下马”。此碑曾重修数次,但一想到漂母救命、吕后追命的故事,总不由令人生出感慨,真是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能受胯下之辱,怀抱赤胆忠义,始终逃不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宿命,又怎么能不让人再三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