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心灵对话:中国古代绘画精品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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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越名教而非自然

——读任颐《竹林雅集图》

远去的历史带走了过往的记忆,如果不能穿越时光隧道,你将无法看到岁月的真相;反之,还能保持一颗平静的心吗?

“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嵇康(223-262)的主张,也一度成为魏晋时期包括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共同的精神标志、行为状态。他们七人常聚在当时山阳县(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云台山的竹林之下,纵意所如,优游遐栖,世谓“竹林七贤”。然而,在当今说起“竹林七贤”,看到他们反差那么强烈的命运遭遇,对其中所谓的“贤者”还会认同吗?南朝·宋《世说新语》所记载他们的事迹,几乎无人对其真实性提出疑问,也没有人对他们“贤者”身份提出异议,这一状况在中国文史中极为罕见。直到当代国学大师陈寅恪对有否“竹林七贤”提出质疑,举出“证伪”之说,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遥想近一千八百年前,那场黑暗政治大戏裹挟着丑恶人性与“越名教而任自然”玄学思潮比拼的大幕刚刚开启时,云台山的竹林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茂密的身影,竟然遮蔽不住几个文人散漫的躯体;更不明白这几个人进进出出,借助自己的舞台酝酿着正义与阴谋、君子和小人的冲突,演绎着高尚与鄙吝、旷达与算计的活报剧。独夫强权的背景对决超然洒脱的性情,终于酿成了竹林外的生死决斗,刀光剑影中志士抛颅喋血……

《竹林雅集图》引出了纵情久远的文人逸事。遥望百家岩之悬崖绝壁、苍翠古松,想象“竹林七贤”煮酒清谈、对饮欢歌、坐以达旦、快乐几何的惬意。二十年彼此你来我往,相与友善,“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全是些高山流水、形上虚玄的论道。岁月如梭,激情冷却,渐渐耗散,其中有人为才能隐没竹林而郁郁寡落,却又不得仕途之经;有的生性愤世嫉俗、厌薄孤僻。其代表人物中的嵇康是位志存高远、孤傲清绝之士,他固守“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信条,才标颖拔,思诣精微,然而命运也最悲惨;阮籍、刘伶“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悉绝”,饮酒昏酣、遗落世事,对司马朝廷抱绝不合作之态;而王戎、山涛则出卖灵魂,依附了司马氏政权。政治使“竹林七贤”人格分化,灵魂变异,最后分道扬镳。纵然他们满腹经纶、才学横溢,他们的文学作品也基本承继了“建安文学”的风格特征,但出于对当时血腥统治的顾虑和畏忌,不能直抒胸臆,因而不得不采用比兴、象征、神话等手法,隐晦曲折地表达思想感情。奇致瑰丽的笔法文风,带有一分竹林般的深邃,行文作赋字里行间透着朗朗清风,呈现“和而不同”的风格面貌、气度才情,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象征,并永久留存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中。

道不同不相谋,山不转水断流。文化与个性的位移,正直和屈曲的对立,仅仅凭借张扬个性以进行灵魂的自卫,就如同以竹叶做盾牌那么脆弱。在利欲熏心的驱使下,靠道德凝固的意志开始松动,云台山怎么能包容他们,何况已经逐渐枯萎消靡的竹林。曾经以秉持气节所结成的联盟在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面前轰然解体……从此,还能让人想象从竹林中飘出什么样感天动地的玄音妙律呢?只有生性敏感的画家们,沉浸丹青笔墨,不断用柔毫毛颖描摹当年“竹林七贤”生活的情境,小心翼翼揭开那一层层形、色的面纱,探寻历史的真相,还原彼时的场景,再现中国文人曾经的心仪之地。历朝各代仁人志士恐怕都回想过七贤隐逸的幕幕故事,静观自身,做出相反的举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则更多地在书画里对应比照,从而映现出自己良心的一抹侧影。

富有浪漫色彩的“竹林七贤”,外表华丽,也让人感受到其中人性的险恶、心灵的卑微。始聚终散一开始就内涵了因果关系,已经透视出中国文人间酸腐相嫉的丑态。山涛明知心怀高致、才学远在自己之上的嵇康不愿出仕,却煞费心机、精心设计,举荐他为自己属下的官职,导致播康受到钟会诬陷。因为同是文人的钟会数访嵇康,迭受冷遇,便狠狠地抛下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就这样埋下因妒而起的杀心,被钟会假手司马昭结束了嵇康年仅四十岁的生命,使得那曲《广陵散》成为回荡于清风明月里的千古绝响,他的风骨引发受压抑的清流文人的精神感应、瞩目仰望;引发心灵深处永远的悲情。

这幅纨扇形制的绢本作品,为任颐盛年之作。其款题:“品三仁兄大人指正,伯年任颐。”款下钤“颐印”。这幅扇面具有浓厚的装饰意趣,可谓在方寸之地表现重大历史题材,以小见大,格调高雅,自成一格。他以丹青独步江南近四十年,作品影响深远,流传广泛,无可争议地在近代中国画坛占有一席之地。

参玄正当肆意酣畅,静幽可闻竹叶窸窣。是以清风朗日、翠竹郁林为屏,透过竹林繁茂之阴,静观七贤雅集之盛。画家把人们耳熟能详的千古传奇,纳人了大不盈尺的圆形空间之中,风规清远,不仅契合遥远历史场景中才子们文采飞扬的诗化情境,而且图中人物造型概括,笔致细腻,个性突出,皆显生气。技法传承其老师任熊、任薰一脉风骨。实处极塞,有若密不容针;疏处通透,虚灵净旷。尤其注重表情的微妙刻画,五官容貌、行止动态手法洗练,略带夸张;人物面部先以淡墨勾勒,稍加深浅渲烘,再作凹凸罩染;衣褶用钉头鼠尾描,粗细转折流转飞动,富于节奏变化,再施矿物色平涂纶巾、书籍、琴几等,物形简明,错落厚实,与幽篁如丝、密不透风形成巧妙对比。

《竹林雅集阁》画面沉稳,笔法挺劲,设色明丽,布局得体。九人姿态各异:或席地而坐,或行吟切磋,或携琴端立,或品诗俳谐,皆体态宽怀,形貌安然。作者注重总体气氛的把握,通过对人物神态举止的刻画,再加以主辅之位,正背之向外形动势的安排,中偏之度,露藏之物的刻意设计,将他们品行不同、志趣各异以及各自的内心思致,向读者暗示出他们之间已经其志不合、竹柏异心的隔膜表情,笔法概括又人木三分,将平和自然、清静无为之象表现得含蓄秀雅,尽得其妙。整幅画充溢高蹈出尘的人文气场、笔痕墨趣的潇洒情状,同时将外鲜内腐、自相矛盾、言行不一、矫饰造作的“魏晋风度”另一番气息,抒发描写得含蓄微妙、淋漓尽致,充分展示任伯年精湛的绘画技艺,读之令人久久难以释怀。

任伯年思致清宕,冥想化人遥远的云台山下。表现不屑出仕的超逸之士,其率意独驾清风、晡声诗酒之乐的人生态度,其实是想表现“竹林七贤”所标榜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精神状态。透过画面体味历史,真正读懂他们的心灵,你也许不会人云亦云。千年易过,人心不古,从他们的整体气局与个人生存行为方式看,良好的愿望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每人各怀心思,虽然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间段,亦即所谓的“典型环境、典型时间中的典型人物”,聚集在了一起,但最后还是分崩离析,并没有达到初始的理想情境,造成了事实上“越名教而非自然”的结局。由此断想,这也是中国“士族”知识分子群体分化的必然情境。也正因为他们鲜明的个性特色、丰富多彩的人生阅历,间以永恒的悲剧意味,超越时空,弥漫至今;从文学影响力讲,他们的传奇才情就像参差散立在岚气笼罩的竹林,放到中华文化大的历史背景下,潇洒凌风,摇曳生姿,依然那么充满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