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陕北古事钩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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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民俗探微(3)

《列子·汤问》:“北国之人,鞴巾而裘;中国之人,冠冕而裳。”这里的中国人指中原华夏民族;北国之人指北方少数民族。掲巾而裘,是说包着头帕,穿着皮衣。

鞴巾,《方言》云:“俗人帕头是也;帕头,缲头也。”又说:“自河以北赵魏之间曰缲头。”这是汉代学者杨雄的见解,并明确指出其流行于黄河以北赵魏之间,包括陕北在内的广大地区。“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故事,说明游牧民族服饰对华夏人服饰发展的影响。如今陕北人头上的毛巾,即由北国之人的鞴巾演变而来。河南省汲山县山彪镇出土的水陆攻战纹铜鉴上,我们还可以看到,那些身穿胡服的战士头上的包巾样式,与陕北人包头巾的样子十分相近。它们之间的脉承关系,是显而易见的。

陕北人尚白的习俗,也和白狄尚白的宗教心理有关。

狄为春秋时代北方游牧民族的泛称。公元前几世纪,他们信奉原始的萨满巫术。萨满巫师以青、赤、白、黑四种颜色象征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这种原始的宗教信仰后来变成部落牧民对于某种颜色的爱好心理,并从他们的帐幕、旗帜、衣饰、马饰的颜色上表现出来,故以崇尚的颜色不同而分为赤狄、白狄等(详见马长寿《北狄与匈奴》)。藏族、蒙族至今仍以白色作为圣洁的象征,可谓源远流长。陕北自古为白狄之地,这种尚白的习俗深深地融化在陕北人的潜意识中,支配他们的心理前后达几千年之久。

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如前所述,陕北长期是北方游牧民族活动的地方,以畜牧业为主要生产方式。虽有秦汉之际的农耕开发,但到了南北朝时,游牧民族又大量迁入。在与农耕民族的长期杂居中,虽然逐渐有了农业,却仍未脱离游牧生涯。

“安定北地上郡,其人性犹质直,尚俭约,习仁义,勤于稼蔷,多畜牧,无复寇盗。”(《隋书·地理志》)这种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到了宋元时期,也没有多大改变。西夏开国皇帝元昊曾说过“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使”的话。只是到了明清时代,人为的一道长城,似乎成了农耕与畜牧的分界线,又大量移民充边,发军卒屯垦,农业生产始居主要地位。但由于传统的生产方式及地理环境诸因素的影响,畜牧业仍占很大比重。延至现在,仍然如此。这种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直接影响了陕北人的饮食生活习惯。

少事烹饪的熬煮食风火的发现与使用,使人类结束了茹毛饮血的饮食历史。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中原农耕民族的饮食日趋艺术化。这是因为他们有稳定的定居生活、可靠的食物来源。同时,他们长期在一块土地上劳作,养成了深耕细作的习惯,在生活上也养成了精细琢磨的习惯。在吃上更不含糊,把各种能吃的东西都吃到了,把各种可能的吃法也琢磨到家了。殷周时代的人,就有了炮、烧、炖、扒、烩、烤等烹调方法。经过数千年的创造发展,形成我国的四大菜系。它不仅能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同时把绘画、雕塑、文学、艺术等审美情趣渗透到饮食文化中去,给人多方面美的享受。

游牧民族的饮食习惯则不然。“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汉书·匈奴传》)“男女并衣裘褐,仍披大毡,畜牛、马、驴、羊,以供其食。”(《新唐书·党项传》)以畜肉为主要食物来源。长期漂忽不定的游牧生涯,使他们无遐琢磨怎么吃得更精细、更艺术化些,烹饪水平老停留在以熬、煮、烧、烤为主的初级阶段。即使后来有了一定的农业经济,其粮食制品也是制作简单,便于携带的炒米、炒面之类。所以史书上说,他们食用肉类“或燔或煮或生脔。”(《金史》)“食止糜粥、炒鞴。”(《契丹国志》)陕北人饮食习惯中的游牧民族食风,从以下几方面可窥一斑:

一曰,烹饪以熬煮为主。熬南瓜、熬洋芋是乡间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主菜;风味小吃熬羊肉、羊杂碎等,也是佐以调料熬煮而成;还有一种叫粉汤的小吃,即把粉条、肉丸、肉片烩在一起;即使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也很少有人变着花样炒几个菜,一般都是把肉、粉条、蔬菜烩在一锅,每人一碗。这种以熬煮为主的吃法,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些少数民族的“一锅煮”食风。如果待贵宾,就烤一只乳羊或乳猪便是规格最高的礼遇了。

二曰,以炒米炒面为干粮。这种干粮,多以糜子为原料。吃炒面时需和水调成稠团。炒米则可随便吞食。出外放牧,上山劳动带着它,吃起来十分省事。笔者搞文物普查时,曾在老乡家用这种“食至糜粥、炒横”的干粮充过饥。

三曰,腌酸菜。陕北气候较冷,冬季无新鲜蔬菜可食。群众多在秋季腌几大缸酸菜。吃饭时,和在粥中,吃得津津有味。冬季一进陕北群众窑里,即可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菜味。酸菜古代称菹。《说文》云:“菹,酢菜也。”又云:“酸酸也。”金代诗人赵秉文诗中也有“辽阳富冬菹”的诗句。

总之,陕北人的饮食,虽少事烹任,制作简单,但吃着实在,让人感受到有股游牧民族那种淳朴、慷慨、豪爽的传统风尚。

节俗中的戎狄文化因素

陕北年节习俗的形成,有着多种文化因素。其中,受游牧民族风俗习惯的影响,尤为明显,试举几例:

出行:吴起、志丹一带和延安南部各县在大年初一有“出行”的风俗。

《吴起县志》记述说,早饭或午饭后,全家人出动,给牲畜鬃尾扎上彩色布,称“彩红”,然后全部赶出圈,让其自由游窜撒欢。全村人集中在一块较大、较平坦的地方“出行”。出行主要是祭四方神,每年选大流年中的吉利方位,祈求神灵保佑人畜平安。放羊人手拿一串油馍,见土坑扔一个,意即祈羊免遭坑祸,然后放鞭炮。出行结束后,开始“压马”。年轻人骑在大牲畜背上,尽情奔跑,直到人困马乏为止。这种情景,与蒙古、羌族的敬牛羊神和赛马等习俗几乎同出一辙,耐人寻味。

跳火:古代许多民族,出于对火的崇拜,形成蒙古族的“年火节11、苗族的“祭火星节”、彝族的“火把节”等。陕北各地正月里也有所谓跳火的习俗。有的地方在正月十六,有的地方在正月二十三,延安南部各县则在正月底,谓之“燎干,或“炼疳”,各地风俗大同小异。届时天黑后,在院内或大门外生一堆火,将家什灶具在火上燎绕数回,大人小孩都要跳过火堆或在火焰上燎一下,据说可主一年百事兴旺。最后将余火送到村外,称作“送疾”或“送蚰蜓”。这同蒙古族对火格外崇敬,认为火可以给予人类幸福和财富的民俗心理基本相一致。

戏秋千:荡秋千的习俗全国各地许多民族都有,但从历史上看,西北地区戎狄民族的秋千却是最早的。《古今艺术图》载:“秋千,北方山戒之戏……齐桓公伐山戎还,始传中国。陕北各地戏秋千,多在清明节前后举行,一般寒食节时就开始,几乎村村都有一两个大型的,有人还在自家门前搞小型的秋千。戏秋千主要是年轻女子和娃娃们的游戏。老太太也要趁清早时去荡一下,据说可主眼窝明亮。从有关记载来看,这种山戎之戏,在陕北高原流传了两千年之久,至今仍为人们所喜爱。

穴居陋处的民居特色

旧时陕北人多穴居陋处,有浓厚的原始遗风。乡间穷苦人多住土窑洞。

修筑窑洞多依山靠崖。还有人把天然的石穴安上门居住。房子多为半边盖的厦子,亦十分简陋。这就使人想起“上古穴居而野处”的原始民居。还有一种庵棚,多搭于田间,几根木一支,苫以茅草,看管庄稼园圃时居住。大有“狄王之自为室也,堂高三尺,壌陛三垒,茅茨弗剪,采椽弗刮。”(贾谊《新书退让篇》)“北方曰戎,衣羽毛,穴居……”“戎狄荐居(即草居)”的戎狄民居遗风。这种穴居陋处的民居风习,固然有地理环境、经济·条件诸方面的原因,受狄人文化影响也是重要因素。

三、陕北地名姓氏中的多民族文化残余

长期活跃在陕北大地上众多的游牧民族,在华夏族高度文明的浸灌下,逐渐融入汉族大家庭。他们的族称从历史上消失了。但是,那些以他们的姓氏、语言命名的村落、地名却一代又一代地延用至今,成为民俗学与地名学中一个饶有兴趣的问题。

羌族村落名称

杜甫居住过的羌村,以其《羌村三首》而为众多之人所熟知。其地在今富县城西岔口乡。你可曾知道,这里曾是羌族聚居的村落?富县的屈男村(今讹为曲南)、钳铒(讹为铒儿)、弥家川、党亥、折家埝;隽蒙(旧讹称进蒙,今旧县镇)、雷家角、党家庄、党川、罕井(今讹为候井);黄陵县的阿党、党家沟等等,也曾经是羌族聚居过的村落。

据姚薇元《北朝胡姓考》、马长寿《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关中部族》考证,雷氏为西羌嫘姐氏的后裔,钳铒为西羌虔人部落的后裔。党也为羌姓。《后汉书·西羌传》中有当熬、当阒诸种。当、党同音,当是音译之异。《广韵》云:“西羌复姓有隽蒙氏。”弥氏为弥姐氏之省称;折氏亦为莫折氏或折掘氏之简化。以上诸羌姓氏,在渭北和陕北的前秦至隋初佛教造像碑中曾多次出现,证明南北朝时羌族确实在这一带活动,并留下了自己的遗迹。

鲜荦族地名

洛川县朱牛乡有乞弗、普乃(讹为堡乃)等古怪村名,长期不得其解。读《北史》、《隋书》诸史人物传,其中有不少姓乞弗、普乃的鲜卑人,可知这两个村子是以鲜卑族乞弗、普乃氏命名的村落。

延安、延长、延川等地名来历,也与鲜卑有关。《元和郡县志·关内道》延州条下说,三地皆以界内吐延水为名。据武沐《匈奴史研究·吐延屠延为匈奴语南北考》(民族出版社,2005,3)考证,发源于陕北白于山北麓的屠延水(今无定河)为匈奴语北水之意,发源于白于山南麓的吐延水(今延河)为匈奴语南水之意。后来,这些匈奴语也杂入鲜卑语之中。延水当为吐延水省称,延州亦以水名。延州始名于西魏废帝,初治延长县境。后又在丘头塬置广安县。隋仁寿三年(601),避炀帝杨广之讳,改为延安,延州也改为延安郡。“贞观六年(632)又移置于府北去斤川。”去斤川,即今延河水,当时谓之清水。“清水,俗名去斤水。北自金明县(今安塞)界流入。《地理志》谓之清水,其肥可燃。鲜卑谓清水为去斤水。”(《元和郡县志·延州》)

高丽族地名

富县与黄陵县接壤处有仙寺村,当为高丽似先氏村落。1978年,黄陵县双龙乡西峪村出土的西魏大统十四年(550)似先难及造像碑上,题名者主要是似先和盖姓。黄陵县香坊石窟造像主题名中也有似先、盖等姓氏。邓铭世《古今姓氏书辨证》:“似先,高丽扶余种也。”盖姓也自高丽(详见本书卷四《陕北文物中的多民族文化印痕》)可知似先氏、盖氏是随鲜卑族从东北迁来的高丽扶余部落。以其姓氏命名的聚居地,代远年湮,音讹为寺仙。澄城县的寺仙村亦是如此。

匈奴地名

塞内南匈奴东汉末年入居陇东、河套、陕北等地,历魏晋南北朝,遍布陕北各县。匈奴铁弗氏赫连勃勃建立大夏,都靖边县白城子,时称“统万城”。南北朝后期,其余部融合其它游牧民族,以稽胡的名称出现,直至唐代。数百年间,他们在陕北大地顽强地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和烙印。前面所引《太平寰宇记》中的库硝川、库利川、滑牙川皆为稽胡语地名。洛川县朱牛乡有独不着村,槐柏乡有度古村,疑为独孤氏之音讹。独孤氏源出匈奴,后逐渐鲜卑化。隋唐之际有独孤皇后(隋炀帝之母)、文学家独孤及等重要人物。今子长县有赫家堡,宜川县有丘林(讹为秋林),延安市有兰家坪。《后汉书·匈奴传》:“单于姓虚连,异姓有呼衍(即呼延)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四姓为中国名族,常与单于婚。”可见上述地名是以匈奴赫连氏、丘林氏、兰氏命名的村落。郝姓亦为匈奴大姓:《晋书·惠帝记》:“元康四年五月,匈奴郝散反,攻上党,杀长史。八月,郝散率众降,冯翊都尉杀之。”北魏太平真君六年(445)匈奴人郝温·盖吴又领导屠各匈奴、卢水诸胡在杏城(今黄境内)起义。陕北是匈奴聚居最集中的地区之一。如今的郝姓村庄当与匈奴有关。

姓氏中的多民族成分

俗话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氏上面表现出来的民族特性,往往是难以改变的。如今,陕北人中的有些少数民族姓氏还比较容易识别,如呼延、赫连、宇文、慕容、尉迟等。还有些常见姓氏,如薛、侯、慕、费、折、艾、白、米、康、石、兰等,尽管巳和汉族姓氏没有什么区别,但只要考诸史籍,稍加分辨,仍能追溯其来龙去脉。

《魏书·官氏志》记载,北魏孝文帝改革,其中有一项,就是令鲜卑人改称汉姓。皇室贵族拓跋氏改姓元氏,其它叱干氏改姓薛,费连氏改姓费,若干氏姓改苟,口引氏姓改侯,去斤氏改姓艾,贺拔氏改姓何等。匈奴在迁入内地后,贺赖氏改姓贺,独孤氏改姓刘,须卜氏改姓卜,丘林氏改姓丘或林。

陕北白、石、康、米诸姓,与西域诸族有关。《汉书·地理志》载,上郡有龟兹县。颜师古注云:“龟兹国人来降附者,处之于此,故以名云。”龟兹即今新疆库车县一带。其国王姓白,国人皆以白为姓,号为白国。汉之上郡龟兹县,在今榆林城北古城滩村(一说在今米脂县境)。北周时的白郁久同,唐高宗时的白铁余,前者为银州或延州人。后者为绥州人。如今,清涧、米脂、绥德一带白姓分布很广,为陕北望族,其渊源可谓久远。

从汉代起至南北朝,中亚阿姆河、锡尔河流域的月氏胡入居西北,并逐渐向陕北迁徙。《邓太尉祠碑》载,前秦冯翊护军郑能进“统和宁戎、邾城、洛川、定阳五部属各,上郡夫施黑羌、白羌、高凉西羌、卢水、白虏(即白部鲜卑)、支胡、粟特、苦水杂户七千,夷类十二种。”其中的支胡即月氏人。粟特人的祖先原居中亚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的阿姆河东北地区,古称康居国。国人以康、石为姓。后赵石勒之祖即康居石姓。隋唐时,中亚的康、安、曹、石、米、史、何、戎地、火寻所谓“昭武九姓”之国归附唐朝,先居河西走廊,后逐渐内迁。他们以国为姓,如康姓即康国人,米姓源于米国,安、曹、石、何、等亦然。掀起“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史思明就是西域胡人。随着历史的发展,后代延续,这些“昭武九姓”之国的姓氏,便融合到汉姓中去了,甚至昭武也成了百家姓中的一员。

另外,陕北人中的员姓(今改为炱)、也有来自蒙古族的。

洛川县朱牛乡炱姓户面很大。《洛川县志》载,炱德,仁和里人,七世同居。其曾孙负不花夕,为元朝的武勇将军。负不花为蒙语,意为公牛。《元史》中姓贪不花的蒙古人很多。炱姓当为员不花之省称。

廉姓中也有维吾尔人成分。《元史·布鲁海牙传》说,布鲁海牙被任命为廉访使之日,恰逢其子又出生。他高兴地说:“古代有以官职为氏的。今曰双喜临门,是不是天意如此,以廉氏作为我家传宗姓氏呢?”于是其子取名廉希宪,子孙后代皆姓廉。这个布鲁海牙正是维吾尔人。

以上所述陕北少数民族地名、姓氏的分布状况,与他们内迁后的聚居地区基本吻合。大体说来,氐族集中在扶风郡和咸阳郡的西北,即关中西部;羌族集中在冯翊郡,即今渭北高塬。洛川、黄陵、富县以至大荔、二华,皆冯翊郡辖地,故羌村很多。匈奴分布在今内蒙古南部,接到吕梁山以西,至宜川以北,即汉时的西河郡。冯翊郡西部、北部则为屠各、卢水胡、西域胡、西羌、北羌所杂居。

古代的少数民族‘村落,村名与姓氏大体上是一致的,有如汉族的高家庄、李家村等。代远年湮,沧桑变化,近世的少数民族村落,徒有其名,而无其姓,以至人们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不加考察,顺便以一二同音字代之,以讹传讹,掩盖了它们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