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看哪,这人;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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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六十五 魔术家

查拉斯图拉绕过一座岩石,他看见在同一条路上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四肢比划如同狂人,最后他跌落在地下。“唔!”查拉斯图拉心里说:“他确乎必是高人,他发出了可怕的求救的叫喊,我将看看我能否帮助他。”但当他跑到了那个人所躺下的地方,他看出一个战栗的老人瞪视着双目;查拉斯图拉用力推他起立,仍然无效。这不幸者也好像没注意到有人在他旁边;正相反,他继续比划着手脚,并周围观看,如同孤独而与全世界隔绝的人。最后在极战栗和痉挛之后,他自己坐起来,开始如是哀歌:

谁还爱我,现在谁还热烈地爱我呢?

给我以温热的手!

给我以燃烧的炭火的心!

我,俯卧而瑟缩,

如同半死而僵冷的人,两脚被人温暖着,

唉,为无名的热病所震撼,

以冰雪以严霜之利箭而战栗,

由于你的逼追,

你,哦,我的思想哟!

你云中隐伏的猎人!

不可言的,奥秘的!最可怕的!

为你的闪电击倒,

你的嘲弄的眼光在黑暗中监视我!

——我是躺在这里。

屈曲我自己,纽绞我自己,

与一切永恒的苦痛挣扎,

并且被你击打,

你最残酷的猎人哟,

你不可知的—

——神……

再击打吧!

更深的击打!

刺透,且劈裂了我的心!

这钝箭的悲痛,

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你以神祇之恶意的,闪电的眼,

看着人类的苦痛而不倦怠?

你不杀死,

只是使人苦痛,苦痛么?

你恶意的,不可知的神,

为什么你使我苦痛呢?

——

吓!吓!

在半夜的时候,

你已悄悄地走近来了么?

你干什么?

说吧,

你挤碎我,你压迫我!

——

吓,太紧太紧了!

你永远嫉妒者哟,

你听听我的呼吸,

你再听听我的心房。

——请问,你嫉妒什么?

滚开吧!滚开吧!

这梯子是干什么的?

你想进去么?

进到我的心之内室么?

进到我自己的最隐秘的思想之内室么?

你无耻者!你不相识者!你强盗哟!

你偷窃些什么?

你窃听什么?

你使人苦痛,你得到什么?

你恶虐者哟!

你——绞人之神!

或者我当如同猛狗一样的在你的面前周旋么?

我当谄媚,快乐,张狂,

我的尾巴好意地

——摇摆么!

徒然,

再向前刺戟,

最残酷的刺戟!否!

你的猎获物不是狗,恰恰是我。

你最残酷的猎人哟!

你骄傲于你的掳掠,

你云中隐伏的强盗,

那末,说吧!

你带着闪电面幕的人!你不可知者!说吧!

你大路上的埋伏者,你对我干什么?

你干什么,你不可知的神!

什么?

赎金么?

多少赎金?

多要赎金吧,

——

我的矜高如是劝你!

简言之,

——我的别的矜高如是劝你!

吓!吓!

你想要我自己么?

我自己,全部的么?

……

吓!吓!

你使我最苦痛,

你是愚人!痛苦能逼死我的矜高么?

谁还热列地爱我,

—给我以爱吧?

谁还爱我?

给我以温热的手,

给我以燃烧着炭火的心,

给我这最孤独的人,

给我以冰,唷,七重的坚冰,

那使我焦渴于仇家,

是呀,甚至于焦渴于敌人,

——

给我吧,给我以最残酷的敌人,

——给我以你自己!

滚开吧!

他逃跑了!

我的最后的惟一的伴侣,

我的最大的敌人,

我的不可知的——

——

我的绞死之神……

否,转回来!

你转来吧!

带着你所有的大凌虐!

我是孤独者的最后一人,

唷,回到我这里吧!

我的泪泛滥如江河,

为你而流,

我的衷心的热焰——

为你而燃烧!

唷,转回来吧,

我的不可知的神,我的苦痛!

我的究竟的幸福哟!

但在这里,查拉斯图拉再忍不住了;他举起他的手杖用他的全力击打这哀伤者。“止住!”他愤怒而大笑向他叫去,“止住,你嬉戏之戏子,你铸造伪币者!

你说谎者!

你恶的魔术家哟,我愿意使你的两足温暖:我很知道,——像你这样的人,

如何使他的两足温暖!”

“住手吧,”这老人说,并从地上跳起来,“别再打我,哦,查拉斯图拉!我做那仅仅是嬉戏而已!

做这类的事是我的技艺。当我作这类表演的时候,我要给你作个证明。真的,你已透彻观察了我了!

但你自己——你也已给我不小的你自己的证明:你智慧的查拉斯图拉哟,你是铁石心肠!你无情地用你的真理去打,你的鞭子击碎了我的———这类真理!”

“别阿谀,”查拉斯图拉仍然激昂而不快地回答,“你十足的嬉戏之戏子,你是虚伪;为什么你说到了真理!”

“你孔雀群中之孔雀,你虚伪之大海,你恶的魔术家哟,你在我的面前戏耍什么;当你如是假装哀哭的时候,我能相信这样的人么?”

“我表演了精神的忏悔者,”这老人说,“从前你曾经想出这个名词——诗人,终于以精神叛逆了自己的魔术家,为不良知识和坏心冻结至死的转变者。

现在承认吧!哦,查拉斯图拉哟,你很久才发现我的诡计和欺骗!当你以两手扶持着我的头,你相信了我的绝望。

我听你悲叹:‘他们太不爱他了,太不爱他了!’因为我这么深地欺骗了你,我的恶使我满心欢喜。”

“或者你欺骗过比我更精敏的人们,”查拉斯图拉严厉地说,“我不提防欺骗者;我必须无戒心;我的命运意愿如此。

但你必须欺骗,我看透了你!你必须有两义、三义、四义和多义!甚至于你现在的自白,对于我,也不够真实,也不够虚伪!

你制造伪币者!你如何能做别的?当你显示你的裸体给你的医生,你甚至于也掩饰了你的病。

你如是在我的面前掩饰了你的虚伪,当你说,‘我做那仅仅为嬉戏而已!’但其中也有严肃,因为在某部分,你也是精神的忏悔者!

我看了你:你已成为全世界的蛊惑者;但你对你自己却没有欺骗和作假,

——你不蛊惑你自己!

你收获了憎恶当作你的惟一的真理。你的话不真实,除了你的嘴;那就是说,憎恶粘附在你的嘴上。唷!”——

“你究竟是谁!”这里这老魔术家挑衅地叫起来,“谁敢对我当今最伟大的伟人如是说?”——一种绿的闪光从他的眼里直射着查拉斯图拉,但即刻他改变了,并悲哀地说:

“哦,查拉斯图拉,我很厌倦,我憎恶我的技艺,我不是伟人,为什么我要假装呢!但你很明白—

——我仍是追求着伟大!

我想现身为伟大而说服许多人;但这种妄想超出我的能力之外。所以我失败了。

哦,查拉斯图拉哟,我心中的一切都是虚伪;但我失败了,——我的这种失

败是真实的!”——

“那是你的光荣,”查拉斯图拉望着一边阴沉地说,“你追求伟大,那是你的光荣,但那也泄露了你。你不是伟大。

你不良的老魔术家哟,你倦怠于你自己并且说出:‘你不是伟大,’那便是我认为最善而最正直的事,我之所以尊敬你的。

因此我尊敬你如同一个精神的忏悔者,即使只是在眼睛闪视的一刹那,——

在这刹那中你是真实的。

但告诉我,在我的森林和岩石中你寻求什么呢?你拦着我的路,你要向我证明什么呢?”

“你要以此试探我么?”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目光炯炯。老魔术家沉默了一会,于是他说:“我试探你么?我——只是寻觅。

哦,查拉斯图拉哟,我寻觅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合理的、单纯的人,一个明朗而不暧昧者,一个完全正直者,一个智慧之容受者,一个智性之圣哲,一个伟大的人!

哦,查拉斯图拉哟,你知道么?我寻找查拉斯图拉。”

这里两个人沉默得很久;但查拉斯图拉渐渐沉没在深思里,所以他闪着他的眼。后来又恢复原状,握着这魔术家的手,很有礼貌地说:

“好吧!从这路到那边便是查拉斯图拉的洞府。在那里你可以觅到你想觅到的人。

讯问我的动物们,我的鹰和我的蛇:它们会帮助你寻觅。我的洞府是广大的。

真的,即我自己

——我也还没有见过伟大的人。所谓伟大,现在最敏锐的眼睛,也还是粗糙不能看见。现在是贱氓之王国。

我看见许多人伸开和膨胀了自己,于是人民叫着:‘看啊,一个伟人!’但一切的风箱能有何用!最后空气从里面出来了。

终于一只蛤蟆胀破了,那胀得太久了,所以空气从里面出来了。刺着膨胀者的肚子我称那为良好的消遣。听着吧,你们孩子们!

我们现在是贱氓的时代;他们中谁知道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谁寻求伟大而能成功!只有傻子,傻子能有好运气!

你寻觅伟大的人们么?你奇异的傻子哟!谁教你这么做?现在是时候么?你不良的寻求者哟,为什么你试探我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了,心中很安慰,并欢笑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