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12月——按当时的说法,也就是民国四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湘西南依山傍水的清风镇上,来了一个年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这女人在码头上一下船,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她身穿一件淡紫色的冬日旗袍。旗袍虽说常见,但这个女人身上的旗袍质地却显出她的来头决不是普通之人,更何况,她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貂毛围巾。在码头上的当地人眼里,这个女人不仅气质非凡,高绾的发髻和珍珠镂刻的耳环都流露出一种身份的高贵。
那些在码头边等着揽生意的脚夫都一下子看呆了。在这女人走过的地方,几乎立刻没有了刚才不停的说话之声。
很多人都回头去看她,待她走远,才有人把议论从她的美貌转移到别的地方——的确是太奇怪了,她是谁?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到清风镇来干什么?兵荒马乱的岁月,一个出门的有钱女人,怎么会连一个下人也没带?
但议论归议论,当她消失之后,码头上的一切又回复了原状。
那女人离开码头,很快来到镇上的青石街道。街道很窄,两旁都是一些木质结构的房屋,这些屋子的房门敞开,显然都是一些做小生意的。那个女人的脚步迈得很慢,一家一家地打量,像要找什么东西似的。
终于,在走过一段路后,那个女人像是有点失望了,她走进了一个小店。
店里伙计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正抹着桌子,抬头看见一个光彩逼人的女人走进来,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抹布紧在手里,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啊,小、小姐,你要什么?”
女人微微一笑,对那伙计说,“小兄弟,我想打听一个事,在你们清风镇上,有没有一个尼姑庵?”
“尼姑庵?”那伙计看着她,像是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他忽然缓过神来了,说道,“小、小姐,有、有,我们这里有个尼姑庵。”
“它在哪?”女人的神态显得很安详,她还是微笑着问,“可以告诉我吗?”
说过这两句话后,那伙计像是摆脱了什么东西,但还是脸红了一下,说,“就在这条街过去,向右一拐,走完街出去,有一座小山,尼姑庵就在山上。”
“谢谢你。”女人又对那伙计微微一笑。那伙计顿时脸红得更加厉害了。他一直看着女人离开,然后忽然像回过神来一样,拿着手上的抹布擦起柜台来。当他还是忍不住伸头想再看她的背影一眼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问明了方向,那女人立刻加快脚步。她按着那伙计的指点,拐弯走过一段青石路,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山。那上面树木凋零,一座庵庙就坐落在山上。
女人来到了小山脚下,抬眼看着这个庵庙,她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嘴里喃喃说道,“清风庵,你原来就在这里。”
山坡上庵庙年深月久,墙面斑驳,山门上有一块已看不出颜色的牌额,上面写着“清风庵”三个模糊的字。几棵落光叶子的树在旁边挺立着,那些枝桠黝黑、枯瘦。在其中一棵树上,有几只乌鸦飞到那里站着,聒噪出令人感到凄凉的叫声。
那女人凝神注目了一会,然后沿着坡路,慢慢走上去。
她刚刚踏上坡路,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站住了,回头去看。在她身后,什么也没有。风从对面吹来,她旗袍的下摆被吹动,但她一点不感觉到冷,只是她的回头让人感觉,她充满一种警惕。
她回头没看见任何东西,还是停了一会,仔细将周围的动静都观察一遍,然后再慢慢地走向那个庵庙。
到了门前,庵庙显得更加颓败,冷清清地像是里面没人。
那女人在门前犹豫一下,终于拉住门上的铁环,用力敲了几下。
“咚咚咚”的声音在空旷中传了开来。
女人在门口等着。
但没有人过来开门。
女人迟疑一会,又一次拉起门环,她还没敲,就听见大门发出被拉开的声音,于是她赶紧松手。她觉得奇怪,自己怎么没听到里面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个体形枯瘦的老年尼姑站在她面前。
“施主,”那尼姑一只手掌竖在胸前。在她的手上,一串佛珠从虎口上绕过,“请问有什么事吗?”
“师太,”那女人赶紧回答,“能不能让我进来说话?”
“施主,”老尼姑脸上始终是一片平和的神色。她说,“有要紧的事吗?”
“是的师太,”女人说,她脸上已经有点焦急的神色了,“我、我想住在您这里。”
老尼姑听到这句话后,微感惊讶;她打量了对方一眼,一丝诧异之色在她脸上掠过,然后说,“施主,贫尼这里很久不收俗客了。”
“师太,我……”女人说。
“施主还是自便吧,”老尼姑说,“清风镇有客栈可以住宿的。”
“可是师太,”女人声音焦急起来,说,“我住客栈不安全的。”
“施主,”老尼姑的声音始终缓慢,没有因对方的语气和语气里的意味而改变,“安全就是不安全,不安全也是安全。贫尼这里不能留宿,很对不起。”
她话音一落,就打算关门。
那女人赶紧伸手,将门挡住,说,“师太,佛门不是广开吗?”
听到这话,老尼姑的脸色还是无动于衷,她说,“佛门只度人,不能留人。请施主自便。”她一说完,对女人微一弯腰,便伸手关门。那女人还是想挡,但老尼姑很坚决。女人看着她的神色,不由手一松,庙门关上了。
黄昏很快来临,本就人少的清风镇一下子显得特别寂静。那女人还站在尼姑庵门口,此刻她感觉有些冷了,尤其是树上的乌鸦总是不停地聒噪,使整个山坡越发令人感到畏惧。
地上的落叶也一层层被风卷起,在女人脚下滚动。
女人拢着手,她看着树上的乌鸦,一种恐怖感从心底涌上。在她能看到的地方,不见一个人影,她忽然转过身,再次面对庙门,将门环拉起,拼命地敲起来。
树上的乌鸦像是被惊动了一样,“哇哇”长叫。
“师太!开门!开门!”女人终于喊了起来。
片刻之后,庙门再一次打开,还是那个老尼姑站在女人面前。
“施主,”老尼姑像是有点惊异,说,“你还没走?”
“师太,”女人说,“我能到哪去呢?这天下之大,已经没有我容身的地方。师太,求您慈悲为怀,让我住在这里。”
“施主,”老尼姑的声音仍是不疾不徐,她说,“怎么会呢?贫尼是四大皆空,只能守着佛祖。施主,你还是下去吧,这世道虽乱,但清风镇是小地方,没有人注意这里。施主,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师太,”那女人的声音已经急切起来,“我求您了,您一定要听我解释,请让我进来好吗?”
老尼姑弯了弯腰,她挂着佛珠的右手还是举在胸前,说,“天色已晚,施主还是尽早自便吧,镇上就有客栈,况且,清风镇警察每晚都在巡逻,不会有安全问题。”
“师太……”女人还是想继续说什么。
老尼姑像是有点不耐烦了,眉头微微一皱,声音提高了一点说,“请施主自便!”
说完这句话,老尼姑便动手关门。
“师太……”女人急了,但她只喊得这么一声,庙门又一次关上。
关上门后,老尼姑径向里走。她听着那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喊叫,稍一停步,像是有所犹豫,但终于还是喃喃念着佛号,走进了大殿。
佛像高坐大殿,但佛像的前面却没什么香火,里面的一切都显得陈旧,只有那尊佛像打扫得比较干净,其他的地方虽然没什么灰尘,但四处都露出一片凋敝之感。老尼姑走到佛像跟前,将上面的一根木鱼棒拿起。她闭着眼,开始一下一下地敲起木鱼来,她的右手仍捻动佛珠,口中喃喃念着经文。那门外的门环叩打声和她的木鱼声混在一起,根本听不出究竟是哪种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
夜晚来临了,庵庙内变得一片暗淡。
老尼姑终于停了手,她的眼睛也睁了开来。
整个庵庙都十分安静,像是一座没有人的空屋。老尼姑走到案前,将桌上的蜡烛点亮。烛光在她脸上晃动,照出她的脸庞。在那张已有皱纹的脸上,始终是一种安详和镇定,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改变她的神色。
老尼姑在蒲团上跪下,对着佛像,闭着眼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很低,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天色更暗,风也刮得猛烈起来。案桌上的蜡烛忽然被风吹灭了。老尼姑眼睛睁开,像是某种内心的东西让她吃了一惊,她忽然站起来,将蜡烛重新点燃。
她刚把蜡烛点起,天边隐隐传来了雷声。老尼姑回头看了看天,只见闪电已在云层里出来,雷声紧跟着在天空响起。
豆大的雨点下了起来。
老尼姑赶紧端起蜡烛,向里面走去。
她来到自己居住的房间。这里很简陋,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依墙而靠。这些家具都非常陈旧了,但都显得很整洁。
老尼姑像是没什么事做,将蜡烛在桌子上放好,然后盘腿坐在床上,佛珠在她手中滚动着,嘴里还是继续喃喃自语,像在念什么经。
风雨在外面开始大作,雨点把老尼姑面前的窗户打得噼啪作响,但似乎没影响到她的入定。她的眼睛一直闭着,脸上是一片安详的神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声却一直没停。
在床上打坐的老尼姑忽然眼睛一睁,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她凝神倾听一会,然后从床上下来。她从桌上端起蜡烛,又从门后拿出一把雨伞,走出房门,慢慢走过大殿。忽然一股风吹过来,她手中的蜡烛熄灭了,于是她随手将烛台放在案桌上,撑开伞,穿过天井,到了庵门后面,老尼姑站住了,她像是要等待什么,又像是要倾听什么。但此刻在耳中回响的,只有不停的风雨之声。老尼姑收好伞,将门闩抽开,一道闪电突然从天空中划下,将黑下来的一切立刻照亮,但这只是一个瞬间,闪电划过之后,黑暗又笼罩了一切。
紧跟着一个炸雷在空中响起。
老尼姑对这一切似乎习以为常,她冷静地把门打开。
外面,那个女人依着墙,已晕倒在门边,她的全身都被雨水淋透,一副要断气的样子。
一丝怜悯在老尼姑脸上掠过。
她迅速弯下腰,喊道,“施主!施主!”
那女人没有回答,动也没动。
老尼姑伸手在那女人在额上贴了贴,又在那女人的鼻子下试了试。她感觉到那女人若游丝的呼吸。于是她收好伞,将手伸到女人腋下,很慢、很费力地将女人扶起来。
……那女人的眼睛睁开了。
在她眼前,一朵蜡烛光摇曳。她试着睁大眼睛,在烛光旁边,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也渐渐清晰起来,只见一顶无檐灰帽,帽下的眼睛里流露出怜悯。
“啊,师太……”女人挣扎着,在床上想翻动一下身子,说,“是您救了我。”
“别动,”老尼姑站了起来,她走到床边,说,“施主,你淋了雨,快躺着,不要动。”老尼姑说着,将那女人的肩膀按了按,女人顺从地躺了下去。
老尼姑扶她躺下,又说,“贫尼熬了碗姜汤,来,快趁热喝了。”
她说完,将刚从桌上端起的一碗姜汤递过来。那女人想去接,老尼姑温言道,“施主,你不要动,我来喂你。”说着,尼姑在女人身边坐下,将这碗姜汤凑在女人嘴边,看着那女人一口一口地喝完。
“谢谢你师太。”女人喝完姜汤,声音虚弱地说。
“施主,”老尼姑站起来,说,“你身子不好,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
“谢谢,”女人想提高点声音,再说点什么,但她只说完这两个字,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老尼姑对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打量了一会,然后说了句,“施主你先歇歇,贫尼出去了。”
她向女人打个稽首,说了句“阿弥陀佛”,就出去了。
女人似乎想说什么,但从喉咙里涌上了什么东西,又没有说话了。于是她看着那老尼姑出去,慢慢缩下身子,躺了下去。
老尼姑从房间出来,将门关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刚走几步,她就停下来,像是忽然听到什么声音,但只有不停的风雨声在呼啸,什么也没有。老尼姑又转过头,向女人睡的房看了一眼,然后摇摇头,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间外,推门进去了。
那女人躺在床上,她合着眼,但怎么也睡不着,她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粗布外衣;她习惯了绫罗绸缎,对这些粗布贴在身上的感觉很不适应,但她实在是被雨淋得厉害,只感觉头脑发热;尽管刚才喝了姜汤,还是头晕目眩,她很想睡着,但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她整个人就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之中。
一阵脚步声忽然在门外响起,那声音不大,显然是走路的人非常小心。女人在恍惚中蓦然一惊,她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在床头坐起,仔细一听,门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女人刚想倒下去,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非常轻,几乎听不到。
“师太!”女人终于喊了一声。她以为是老尼姑在外面。
但外面没有人回答。
“师太!”女人又喊一声,还是没有回答。
外面的声音消失了。
女人想,我可能是累了,出现了幻觉。于是她重新合上眼,想睡过去。
风雨声在外面呼啸着。但病中的女人却有着比平时强好几倍的听觉,在恍惚中,她又像是听到了脚步声。
女人睁着眼,仔细搜寻着那细微的声音。
她在自己手臂上拧了一下,很疼,她确认自己没有睡着,她听到的是一阵脚步声。
女人慢慢从床上起来,一股虚弱感还是把她控制了,她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但她还是慢慢地走到门边,将耳朵凑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声音。
她感觉那脚步声在远去,从外面的走廊一直向着一个很远的地方消失过去。
女人一咬牙,将门很吃力地打开。
门发出“吱呀”一声,开了。
女人将头探出去,外面的走廊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只有风雨声在夜里大作。
女人不由用手将胸前的衣领抓紧了。这个庵庙在夜里显得如此诡秘,她不由忘记了自己正在生病。一种恐怖感涌上心头,她被一个念头牢牢地控制了,“难道我真的被什么人跟踪了?”这个念头一冒,她的脸上便顿时显出了一种惊慌之色。
那老尼姑进屋之后,便像以往一样,在床上打着坐。这个习惯不知已经有多久了,也就是说,她很久以来就不再躺在床上睡觉,而是每晚盘着腿坐在床上,在打坐中入睡。
但今天有点不同,她收容了一个女人在庙里。
她不想收留她,所以一开始就拒绝了。她之所以拒绝,是因为那个女人让她感到奇怪,从那个女人的打扮来看,是个富家小姐。既然是富家小姐,怎么会要到这里投宿呢?在这个镇上,除了珠宝商周石天的太太婉漪,谁也不可能像她那样打扮。一个如此有钱的女人竟然要到这么一个荒庙投宿,太过匪夷所思。况且,那个女人身上有一股令人畏惧的东西。是什么呢?老尼姑还说不上来。当时她去庙外,只是一种直觉,那个女人没有离开,因为下着雨,她记起那女人是没有带雨具的。
不错,那个女人什么也没带。一个什么也没带的女人总是令人感到有种莫名的不安。
但她又不能不救她。真的,如果自己当时不出去,佛祖难道不会怪罪吗?那个女人会怎样呢?今夜的雨太大了,风也不小,如果那女人一直就这么在风雨中躺在外面,她能活下去吗?在普度众生的庵庙之外,居然会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丧失一条人命,佛祖难道不会将自己罚进地狱吗?
老尼姑的胡思乱想刚一到这,她的眼睛就一下子睁开了,像是突然吃了一惊,她手中的佛珠也不由在手中一紧。她听到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就在外面,非常轻,显然是走路的人小心翼翼,害怕惊动什么。
老尼姑脸色一变,将佛珠在手上抓得更紧,她仔细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掩盖了一切。老尼姑觉得是自己多疑了。这里是佛祖居住的地方,能有什么人敢乱来呢?老尼姑的手松了松,慢慢地将佛珠转动起来。但她还刚刚转动,门外的脚步声又轻轻地响了起来。
老尼姑一愣,不是幻觉。是有人在外面走。是那个施主吗?她不是病了吗?现在也应该睡着了,怎么出来了呢?
“施主。”老尼姑声音平和地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老尼姑微感惊讶,起身下床,将门打开,外面的走廊空空荡荡。老尼姑跨过门槛,在走廊里站着,两边望了望,一点动静也没有。风雨没有停息,老尼姑不由打了个寒战,她正想回房,但就在她刚刚转过身的时候,忽然从半空里远远传来一声炸雷,又猛烈又尖锐,像是要刺破人的耳膜。
老尼姑脸色变得有点惊恐,但随即又安宁下来。她看着漆黑一团的天空,口中喃喃念着“阿弥陀佛”。那雷声在半空回荡,宛如天空发出震怒。但只有一个片刻,雷声消失了,风雨声继续在空中弥漫。
老尼姑双手合十,像是要向天空祷告。
“师太!”一声突如其来的喊声使她浑身一震。
她转过脸,原来是那个淋过雨的女人从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她身子虚弱,连路也走不稳,但很显然,她是被刚才的雷声给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