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尼姑庵,秀文就哭着大喊一声,“师太!”好像在她的叫唤之下,那个慈眉善目的师太还是会从里屋出来。当师太看见她时,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地微笑,说一声,“秀文啊,你来看师太了。”
但没有人出来,整个尼姑庵显得如此安静,像是从来就没人在里面呆过。
秀文一冲进来,没跑几步,在天井处就猝然站住了,她整个人发呆,但眼泪还是扑簌簌地掉下来。
“师太!师太!”她吞声叫唤着,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她还想进去,但实在挪不动步子,周围的一石一草都是那么熟悉,但这里面的人却不在了。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从她体内突然迸发,那感觉一瞬间就把她所有的力气全部汲干,秀文再也站不稳脚跟,她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就晕倒在地上。
这时韩飞龙也到了门外,他看见秀文晕倒在地,立刻跑进来,蹲在秀文身边,喊道,“秀文姑娘!秀文姑娘!”
但秀文没有回答,在她的眼角,刚才流出的眼泪在继续顺着她脸颊流下来。
韩飞龙连喊几声,没有回应,他知道秀文只是晕倒。因悲伤导致的昏厥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韩飞龙又连叫几声,秀文还是没有醒转。韩飞龙将双手伸到秀文身下,左手在她脖子下,右手在她膝弯下,将秀文从地上抱起来,大步往里走去。
秀文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
她不由一惊,左右一看,发现自己是躺在尼姑庵的一间房子里,这是她从小就熟悉的房间——这里的每一间房她都无比熟悉。她一时愣住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但也只一个瞬间,她想起来了,刚才自己和那个韩先生在茶楼,他告诉了自己师太的死讯。顿时,一股无法压抑的悲伤又从她心头泛起。怎么?那个把自己一手养大,陪伴自己整个童年生活的师太真的就那么死了?她真的死了吗?死了吗?
她四处张望,眼泪又一次从她已哭肿的眼睛里流出来。
“师太!”她忽然又大喊一声,翻身从床上下来。
但她还没有出去,从外面已经走进一个人来。
“韩先生?”秀文看着进来的韩飞龙,脸上是惊异的表情。
“秀文姑娘,你醒了?”韩飞龙看着她,问了句。
“是、是、是你把我放到床上来的?”秀文说,她不觉下意识抓了抓自己的衣襟。
韩飞龙还是站在门边,他慢声说,“你到这里就晕过去了,我总不能让你躺在地上。你现在感觉……好些没有?”
“我、我,啊,谢谢你。”秀文此刻才慢慢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苍白的脸上红了一下,但又很迅速地变成苍白。
悲伤和羞涩交织时,总是悲伤会占到上风。
她扶着床,但没坐。她做丫头惯了,不习惯在有人站着时自己坐下来。
韩飞龙并不知道秀文的心理,他只是关切地看着她,走上几步,说,“秀文姑娘,你坐下来,歇会。刚才你太吓人了……唉,师太已经离开的事,我不知道你还根本没听到,很抱歉,但是……我们都要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师太死了,我们要找出杀她的凶手,如果让凶手逍遥法外,师太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被悲伤控制的秀文没有说话,她咬着唇,脸色还是苍白,她看着韩飞龙的眼睛始终因为有泪水而模糊。
见秀文没有说话,韩飞龙又说一句,“秀文姑娘,你和师太……”
他知道,在清风镇上,师太是佛门中人,这里的人对她有情感是料想得到的,但秀文的反应还是让他略感诧异。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秀文说,她的声音里还是有一种哭腔,“从小我就没有父母,是师太收留了我。师太、师太……她在我小时候就陪着我,一直照顾我,我没有亲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师太一个亲人,你知道吗?可她、她、她怎么就突然死了?”
韩飞龙又走上两步,在椅子里坐下,“秀文姑娘,你先坐下,”他说,“我不知道这事情,不然,我会瞒着你的。”
“这能瞒得住吗?”秀文泪水又开始流了,她很快把泪水擦去,在床沿坐了下来,眼神发呆,说,“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也会有别人来说。我、我……”她哽咽起来,但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我只是不知道,什么人会这么狠心,怎么要杀她啊?韩先生,”她看眼韩飞龙,说,“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韩飞龙缓缓摇头,说,“现在还不知道。”
秀文哭泣着,但声音没那么大了。
“师太呢?”她问。
“警察局已经把她葬了。”
“就葬了?”秀文哀哀地说,“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没有见着啊。”
“秀文姑娘……”
但韩飞龙没说完,秀文就打断了他,“师太葬哪了?我要去见她。”
韩飞龙轻轻摇头,说,“警察局应该知道吧?”
“那我们快去,韩先生。”秀文脸色焦急,师太突然死亡,对她是个难以承受的打击,现在人既然死了,她不想连师太现在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韩飞龙冷静地看着秀文,说,“你一定要去的话,我们这就去一趟。”
听说韩飞龙去而复返,李长云倒是颇感意外。他当即命人将韩飞龙和秀文带进办公室。
“韩先生,”李长云说,“怎么又回来了?哎哟,秀文姑娘也来了?”
秀文看着李长云,眼泪又一下子流下来,她说,“李局长,师太呢?她埋哪了?”
“师太?”李长云一听和师太有关的话就感到不耐烦,便说,“把她埋了,就在尼姑庵的山脚。你想看就去看吧。”
秀文听说师太埋在尼姑庵附近,稍稍安心,但转眼又想起柳大鸣来,便又带着哭声道,“李局长,我求求你,求你放了大鸣哥。他不是凶手啊。”
“哦?”李长云听见秀文一开口就是求他放柳大鸣,不禁眉头狠狠一皱,说,“秀文姑娘,这事可不是你这么一句话就能解决的,现在柳大鸣是最大的嫌疑犯。放他?我要是放了他,你说我怎么破案哪?”
秀文哭道,“可是大鸣哥不是凶手啊。”
李长云很不耐烦,手一挥,说道,“是不是凶手不是你说了算。韩先生,你带她来,是要大吵我的警察局吗?”
韩飞龙抚抚秀文的背,说道,“秀文姑娘,我说了,没用的,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他说到这里,又看着李长云说道,“李局长,首先你不要误会,没有人要来大吵你的警察局,另外,我希望你不要派什么人跟着我。我得说,你派去跟踪我的人实在是很蠢,只走一条街就会被发现。韩某人在这里就没有不敢去的地方,我可以先告诉你,柳大鸣你现在不放,我尊重你对案子的判断,但是你别忘了,人可以不放,但不要让我在探监时发现他在你这里受了什么罪。如果我发现了,李局长,可别怪韩某人翻脸不认人!”
“怎么?”李长云桌子一拍,厉声道,“你威胁本局?你知不知道,本局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
韩飞龙嘴角一笑,说,“李局长,我劝你还是全力破案才是上策。”
李长云瞪着韩飞龙,说道,“好你个姓韩的,你到底是什么人?跑这来干什么?”
韩飞龙一笑,说道,“我是什么人和我来干什么,不是告诉你李局长好几次了吗?局长,秀文姑娘你是认识的,她是周老板家的人,怎么着你也得看看周老板的面子吧?那个柳大鸣是不是凶手,这点你应该是知道的。”
“谁是凶手我得审了再说!”李长云冷冷道,“本局不妨告诉你们两位,怀疑柳大鸣是凶手的,就是周石天周老爷!”
“不会!”秀文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吃惊地说,“我家老爷不会的!不会的!”
李长云冷笑道,“秀文姑娘,我看你还是回家去问问你家老爷。”
韩飞龙听了李长云的话,心下不惊,反而渐渐明亮,他对秀文说,“秀文姑娘,我们不如就依李局长所说的,先回去,问问周先生再说。”
秀文被李长云的话惊呆了,她感到韩飞龙在拉自己的胳膊,不由就跟着走了出去。
“李局长,”韩飞龙走到门边,忽然回头说,“韩某改日会再来拜访。”
他不待李长云回答,拉着秀文走出了李长云的办公室。
李长云被韩飞龙的话说得一愣。在他眼里,韩飞龙实在有点捉摸不透。
韩飞龙和秀文走出警察局。警察局前面的路不宽,有两条分开的岔路。秀文忽然在岔路停下,靠在墙角突然大哭起来。
韩飞龙不知如何安慰一个女人,先是站在一旁,然后再走上去,低声说道,“秀文姑娘,先不要太难过了,大鸣现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秀文不回答,只是哀哀哭泣。
韩飞龙又说,“秀文姑娘,听我的话,我们先回去,问一问周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周先生那里或许才有答案。”
秀文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韩飞龙,说,“韩先生,你觉得我家老爷、我家老爷……”
韩飞龙说,“我们先走。”
秀文总算开始走了。和韩飞龙并肩往周家走去。
韩飞龙心里涌起了很大的波涛。
对他来说,这个问题委实奇怪。周石天为什么怀疑柳大鸣是凶手?而且,即使他怀疑,怎么要立刻和警察局说呢?就韩飞龙亲眼所见,柳大鸣不是凶手,难道周石天真的认为柳大鸣是凶手?他这么认为的道理根本看不出在哪;而且,被害的尼姑是和自己此行有关系的,她会不会和周石天也有关系?如果有,周石天关心案件是正常的,但他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地让警察局对一个无辜的人进行怀疑而拘捕呢?
周石天究竟肯定柳大鸣是杀人凶手还是要……诬陷柳大鸣?
如果是诬陷,他为什么要诬陷?
柳大鸣和周石天是什么关系?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有钱人,一个是衣难蔽体的穷小子。
有钱人从来瞧不起穷小子,而穷小子从来不敢得罪有钱人。
“秀文姑娘,”韩飞龙思绪飞快转动。他看着秀文,“周先生认识柳大鸣吗?”
“大鸣哥?”秀文心里的焦急难以挥去,但她看着韩飞龙如此镇定,又稍稍感到心安,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她面前的这个韩先生有种让人感到放心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告诉她,这个韩先生一定会想出救柳大鸣的办法来。
“这个镇上的人几乎都认识他。”秀文说。
“都认识?”韩飞龙重复一遍,但不是感到意外,他继续问下去,“他和大鸣应该没什么往来吧?”
“没有,”秀文说,她的脸又微微一红,说道,“我们家老爷对谁都好,而且、而且……”她忽然感到害羞起来,但还是说下去,“我和大鸣哥是一块长大的,周老爷知道这个,所以,所以,他对大鸣哥一向还好,大鸣哥有时候还会将捕的鱼送些到周老爷家去。”
“平时周先生看见大鸣是什么样子的?”
秀文见韩飞龙问这样的问题,尽管奇怪,还是回答说,“也没什么,老爷心善,对所有人都好,他看见大鸣哥时……”她似乎回想了一下,还是说,“也挺好的。”
韩飞龙愈加奇怪起来,这两个人平时的交道当然稀少,但不至于会产生仇恨,既然连仇恨都没有,周石天诬陷柳大鸣干什么?对周石天来说,他当然知道这种诬陷是致人死命的诬陷。一个穷人被警察捕去了,罪名是杀人,那么他的结局便只可能是被枪毙了。
但目的呢?一件要人性命的事情,无论如何会有一个目的。
一股更深的疑窦涌上韩飞龙的心头。
周石天、周石天,他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韩飞龙忽然说,“秀文姑娘,我希望你什么也不要瞒我,你觉得周先生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怀疑柳大鸣?他们之间难道会有什么事情不成?”
秀文咬咬牙,才终于说,“他要我、要我……嫁给、嫁给、嫁给我们家少爷。”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经细不可闻,但她总算说出来了,勇气也就跟着来了,说完之后,她终于也抬头看着韩飞龙了。
“是这样。”韩飞龙有点意外,但他的脸色却不流露,只是“噢”了一声,把头转开了。
在韩飞龙听来,周石天之所以要诬陷柳大鸣,原因居然是想秀文嫁给自己的儿子,这就意味着,秀文和柳大鸣原本是一对情侣,而拆散一对情侣的最好办法是将其中一人置于死地,让他连竞争的机会也没有。周石天的理由似乎是充分的,他要借警察之手彻底为儿子除掉柳大鸣。
但是不是夸张了点?
如果周石天要秀文嫁给自己儿子,他可以用很多别的办法来做到。为什么一定要用诬陷手段来除掉呢?除掉柳大鸣,得益的只会是那个真正的凶手。对周石天这样的富贵之人来说,在自己身处的地方有一个杀人凶手,不是更危险吗?难道他不希望知道真凶是谁?
更何况,他现在和自己接上了头,每一步都将更加小心,因为军饷的事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另一块玉的出现,已经暗示这个地方变得危机四伏,那个凶手也许是最可怕的对手,这个对手难道不比自己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更重要吗?
找出真正的凶手,目前对他们每个人都是最重要的。如果杀了柳大鸣,警察局势必结案。案子一结,危险将变得更加可怕。周石天难道会不明白这一点?
秀文的理由只能说服秀文,但说服不了韩飞龙。
在秀文所能理解的原因后面,还有什么原因?
是的,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韩飞龙隐隐感到,他所面对的整件事已经越来越扑朔迷离。
在这团像是化不开的浓雾当中,周石天的名字渐渐变成一个中心。
难道这个可以看见的人比那个失踪的宋颜兰更加重要?
“韩先生……”见韩飞龙不说话,秀文开口了。
韩飞龙转眼望着她,说,“秀文姑娘,大鸣的事,我不会袖手不管。我们去见你家老爷,我有些话要和他说,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也不知怎么,秀文在心里忽然就涌起了对这个人特别信任的感觉,好像他说了这句话后,感觉就更踏实了。
于是二人脚步加快,向周家走去。只是他们无法料到,此刻的周家,已经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