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祥一看下雨了,有点为婉漪担忧。
“妈,雨下大了,有点冷,回房去吧。”他说。
婉漪却像是在冥想中深陷下去,她没看福祥,只摇摇头,说,“福祥,你陪妈到花园走走,下雨也好,空气要好得多,我、我想到花园里走走,你陪陪妈好吗?”
“那……好吧。”周福祥回答,他不忍心拒绝母亲,便只能答应。
二人走进花园。
入夜了,花园里更是显得一派荒凉和萧索。
婉漪好像陷入在某种情境里一样。
事实上她确实是陷入了某种情境。
往事在她脑中一幕幕闪过,像这些闪电一样清晰而苍白。
那些事、那些事,难道真的发生过吗?难道真的是她做出的吗?她什么时候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做那些事情?
她为了谁?为了什么?
她知道答案,她是为了这个儿子。
但这个儿子却险些因此毁在自己手上。
“妈,”福祥在她身边走着,一些乱纷纷的事情让他没办法理出头绪,他忽然问,“那个秀文,她是谁?”
“秀文?”婉漪听到儿子问起秀文,不由浑身一震,她的思绪迅速收回到此时此刻。她停住脚步,看着儿子的侧面,说道,“你问秀文干什么?”
“我……”福祥像是很难找到头绪一样地犹豫片刻,说道,“我只觉得秀文和我很好,我和她……和她……妈,我怎么很多事想不起来啊?这个秀文,她是和我很好吗?”
“福祥,”婉漪看着儿子,说,“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我……”福祥的脸色有点痛苦,他说,“我只觉得我看见一些影子,但我抓不住它们。妈,我……我觉得我害怕那些影子。”
他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黑暗,雨声像是响在他心里,使他不由加快了心跳。他知道,这种心跳是因为恐惧所致,但他并不害怕黑暗和雨声,他害怕那些在他脑海不停闪过、却又始终不肯停留的影子。
婉漪听到儿子说“影子”,也不由吓一跳。
本来,这座花园萧索,在雨声里愈加荒凉。对婉漪来说,她心里的影子也时不时在晃动,她对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晃动对她来说,绝不是单纯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事情,这些事情虽然过去很久了,但随时都可能和她在记忆里劈面相遇。
“福祥,你看到些什么影子?”婉漪问起时显得轻描淡写,心底却是骇浪翻滚。
“我……我不知道。”周福祥回答得有些苦恼,他很希望能看清楚那些影子,但那些影子就是不肯完全地现出身来。
他停了一会,又接着说,“妈,那个秀文,她是我们家干什么的?我总觉得,她一直就和我在一起,是这样吗?”
“福祥,”婉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安静,“秀文是我们家的丫头,她七岁就在我们家了,是妈妈把她从尼姑庵带过来的。妈妈把她带来,就是为了让你有个玩伴。你从小就和她一起玩,这些你不记得了?”
“我从小就和秀文一起玩?”周福祥有点意外,说,“我怎么会不记得?妈妈,我到底是怎么啦?我觉得我像是得了一场大病,我……我怎么记得的东西很少?”
“那你记得什么?”婉漪说。她问这句话之时,心头按捺不住地一阵狂跳。
“我、我记得、记得……”周福祥一边说一边竭力回忆,但总是抓不住在记忆深处隐隐浮上的往事。他说得断断续续,“我、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是的,那地方很黑、很黑,有人在叫……我想起来了,是有人在叫……后来、后来,我、我总觉得、总觉得,我在一片水里,那水、那水,怎么都是红色的水……”
他刚说到这里,猛听得大雨落下的天空深处,传来一声霹雳,很像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周福祥和婉漪都不由同时一震。
婉漪的脸色顿时吓白了。
周福祥也惊恐地看着婉漪,说,“妈,这雷声好大。”
“这不是雷声。”婉漪喃喃地说。
“不是雷?”周福祥很奇怪,说,“那是什么?”
“啊,”婉漪紧紧靠在儿子身上,说,“福祥,你不要问这个,因为谁也不知道,据说,那是住在河对面山上的一个女鬼,就是她在叫。”
“女鬼?”周福祥很讶异,说,“这么说我们这个镇上有鬼吗?有没有人去看过?”
“那有谁敢去?”婉漪说,“从来就没人去过。”
周福祥沉默片刻,忽然头一抬,说,“妈,我想去一下。”
“你?”婉漪顿时花容失色,说,“你不能去!妈不准你去!你爸爸也不会同意的。”
“可是,”周福祥忽然站住了,他看着婉漪,说,“我总觉得我曾经在一个山上待过。妈,我们镇上,还有其他的山吗?”
“还有座小山,那上面有个尼姑庵,小时候妈带你去那里玩过。”
“那好,”周福祥说,“我明天先去尼姑庵看看。”
“福祥,”婉漪有点着急了,说,“可那尼姑庵的师太被人杀了,很不祥的,你不要去。”
周福祥看着婉漪,说,“妈,我想去一下,如果不去,我担心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婉漪看着儿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二人走到花园中间,婉漪说,“福祥,陪妈到亭子里坐坐。”
周福祥扶着婉漪拾级而上,中隐亭颇大,外面雨下得虽猛,里面却未完全淋湿。周福祥很奇怪婉漪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到亭子里来。花园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当闪电划过之时,方能在一刹那看见外面的假山假石,然后又是笼罩一切的黑暗。
婉漪似乎变了一个人,极愿意在这样的时刻到这个充满恐惧的地方来。饶是周福祥一个青年,也感到有点惧怕。
婉漪却不惧怕,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
婉漪在亭子里显得焦虑和急切,就像她在等待什么东西一样。但与其说她在等待,倒不如说她在回忆,或者说,她在等待那些被她强行遗忘的记忆在这样的夜晚重现,好让她把过去的一切看个清楚。
母子二人都忽然沉默下来。
这时候,从外面悄没声走进一个人来。
他撑着一把很大的雨伞,慢慢走到亭子下。
婉漪和周福祥差不多同时看见这个人。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来人说起话来,是周石天。
“老爷。”
“爸爸。”
婉漪和周福祥差不多同时出声。
“你们在干什么?”周石天又说一句,声音透着威严。
“啊,老爷,我们没干什么,我想在这里透透气,屋子里太闷了。”婉漪说。
周石天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说,“你们跟我来。”说完,他走上一步,踏上台阶,等着婉漪母子从亭子里下来,好进入他的伞中。
婉漪和周福祥下来了,三人钻在一把伞下。
伞很大,足够为这三人遮风挡雨了。
婉漪和福祥一左一右,在周石天身边走着,他们甚至互相打量了一眼。
“老爷,”婉漪说,“没出什么事吧?”她见周石天脸色凝重,便说了一句。
周石天没回答,只说,“到房里再说。”
婉漪和福祥都不再说话,随着周石天来到厅里。
快到厅门时,周石天忽然站住,他回头看了后面一眼,婉漪和福祥也跟着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没看见什么。
在后面偷偷跟着的曹管家已经很机警地躲到一棵树后去了。
周石天似乎放心下来,和婉漪母子一同进了大厅,他反手把门关上了。
“老爷。”婉漪见周石天神情慎重,待周石天一落座,她便开口了。
“你们坐下。”周石天说。
婉漪和福祥依言坐下,看着周石天。
周石天很深地看着福祥,似乎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福祥,你有很多事还不知道,但爸爸不打算瞒你,说到底你也是这个家的男人,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老爷,”婉漪刚才没说完话,她有点紧张,说,“出什么事了?”
“那鬼山上,今天有人出现了!”周石天说。
“鬼山上有人?”婉漪不由站起来。“老爷,您这是听谁说的?鬼山上怎么会有人?”
周石天沉思着说,“那韩先生告诉我,他白天去了鬼山,发现那上面有人,而且,那上面还有一具女尸。”
他说出“女尸”这两个字的时候,婉漪脸色苍白,像是被吓住了。她说,“老爷,这怎么可能?那山上不是一直住着鬼吗?刚才、刚才,那鬼还在叫着的,福祥也听见的。”
“鬼叫?你怎么也去信一些这样的东西?”周石天冷冷地说,“那明明是雷,这个镇上的人都听见了,难道真会有鬼吗?”
“爸爸,”周福祥忽然说,“我想明天去山上看一看。”
周石天闻言,眉头一竖,说道,“你要去山上?不行!那里是没人敢去的地方,那韩先生能活着离开,是他的侥幸,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侥幸的。婉漪,”他把头又向婉漪一转,说,“你把你的手帕给我。”
婉漪有点惊讶,她取下别在衣襟的手帕,站起来走过两步,交给周石天。
周石天接过手帕,打开来仔细看一眼,又抬头看婉漪一眼,他的这一眼眼光冰冷,让旁边的福祥看着也不由打个冷颤。
周石天慢慢把婉漪给他的手帕打开,一朵蓝色的绣花在手帕中间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