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飞龙出得门来,雨仍是没停,街上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韩飞龙撑着伞,慢慢沿着青石路向客栈方向走去。
雨变小了,天边隐隐现出一钩残月。
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街上只有韩飞龙的影子在陪伴他。
客栈渐近,只见大门口亮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殷”字。在滴滴答答的水声中,灯笼忽摇忽荡,显得十分凄清。
韩飞龙凝视着那盏灯笼,好像那灯笼里藏着什么秘密一样。
但灯笼是藏不住秘密的,如果有秘密,那也只会是挂灯笼的人。
那个挂灯笼的人真的有秘密吗?
当然会有,这世上又有谁是没有秘密的?
只是有些秘密可以公开,但有些秘密却是永远也不要泄露。
不能泄露的秘密一旦泄露了,等着的结局当然就不是藏秘密的人希望看到的。
到门前了。韩飞龙伸手将门环叩了叩。
那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好像门后一直站着一个等待敲门的人一样。
开门的是那个叫郭四的伙计。
郭四曾经在韩飞龙离开尼姑庵去跟踪宋颜兰时,在路上被他撞见说了会话,因而跟丢了宋颜兰。韩飞龙脸上没有表情,只对他点点头;郭四哈着腰,显得很热情地说,“韩大爷,您回来了?我等您好久了,还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殷老板还在店里吗?”韩飞龙直接问道。
“老板和孙队长出去了,他说今晚不会回来了。”郭四回答得很是殷勤。“您这会找我们老板有事?”他又补充一句。
“哦?”韩飞龙动了动眉头,说,“那没什么事了。”
韩飞龙进去后直接上楼,在上楼时他忽然感觉郭四在身后望着他。韩飞龙上完楼,在要转弯时忽然回头,郭四果然在凝视着韩飞龙。他一见韩飞龙回头,像是吓了一跳,赶紧把头低下去,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慌张。
韩飞龙心下冷笑。
他慢慢走向自己房间。走廊里一片昏暗,他的房门是关着的。
韩飞龙试一推门,房门开了。
韩飞龙迅速进屋,走到桌边将桌上的蜡烛点起。
他让蜡烛燃烧一会。如果有人注意他的房间,会觉得那是很正常的,客人进屋,当然需要一段时间让房间明亮。
片刻后他吹灭蜡烛,却是和衣躺在床上。
外面的雨声渐渐听不见了,韩飞龙的眼睛一直没闭,看着漆黑一片的屋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过得一炷香时间,只听得外面的大门“吱呀”一响。韩飞龙迅速从床上起身,悄没声地走出房间,在黑暗的走廊上看着下面的动静。
进来的是殷老板,给他开门的是郭四。
“老板,您回来了?”郭四说。
殷老板没回答,只给他一个眼神。郭四赶紧不作声了,附在殷老板耳边嘀咕了几句。殷老板的眼睛往楼上望了过来。韩飞龙藏在楼柱后面,殷老板看不到上面,又扭过头,对郭四点了点头,再附过去跟他咬个耳朵,便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殷老板的房间在一楼最里面,他进去后,郭四也回自己房间去了。整个客栈一片黑暗。
韩飞龙站了一会,以便使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当能看清周遭轮廓时,他慢慢向楼下走去。
他走得很慢,尤其是下楼之时。他脚下的木质楼梯年深月久,稍一用力,便会发出声音。在寂静里,无论什么样的声音,都会显得特别大。
韩飞龙慢慢下得楼来。他的眼睛越来越适应黑暗。刚才只能看清轮廓的,现在已大致能看得清楚了。
他挨到殷老板门前,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
殷老板果然没睡。
他在和一个人说话。
“……你最好现在就离开清风镇。”殷老板的声音压得很低。
“殷老板,我……”一个男人回答。
“我什么?你真他妈是个废物!”殷老板的声音里显然充满愤怒。
“周、周老板怎么说?”那人回答得战战兢兢。
“你还问周老板怎么说?周老板要你立刻从这里消失!”
“殷老板,我、我想让周老板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殷老板冷笑道,“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把握不了,那姓韩的已经有所觉察,你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子吗?一次没有成功,就不会有第二次。周老板要你马上离开这里!”
韩飞龙听出来了,和殷老板说话的是那个刺客。
“那,周老板要我什么时候走?”刺客问道,声音里不无恐慌。
“你现在就走,趁着天没亮。喏,这是周老板给你的盘缠,你离开之后,就不要在清风镇出现了。”
“是、是是,”刺客答道,“我知道。”
“你直接去码头,有船在等你。”殷老板说。
韩飞龙听到这里,闪身从门前离开,藏身到楼梯之下。
只听殷老板的房门一响,那刺客和殷老板走了出来。
殷老板亲自端盏油灯,把店门打开,那刺客走到门前,转身想说什么,殷老板把食指在嘴边一竖,刺客不吭声了,迈步走了出去。
殷老板站在门前,眼睛眯缝着,看着那刺客走远,方转身关门。他关门后却不是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郭四的房间。
又过了片刻,殷老板还是端着那盏油灯,从郭四那里出来,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房间。
待殷老板关门之后,韩飞龙立刻从藏身处出来,他来到郭四门前,伸手推了推门,里面没闩,韩飞龙闪身进屋。
房间空荡荡的,郭四竟然没在屋内。
韩飞龙走到临街的窗前,他推开窗子,跃身上了窗台,再一纵身,已经到了街上。
外面冷清清的,早已停雨,青石板的街道在月光残照之下,显出一股诡秘之气。
韩飞龙反手关上窗子,掖起长衫,很迅速地朝码头跑去。
那刺客离开客栈时已心慌意乱,他打开殷老板给他的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沓钞票。
钱总是让人安心的东西。
刺客捻了捻钞票,那沓钱甚为扎实,这使他感到有点放心。
他左右打量几眼,没发现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便急匆匆往码头赶去。
深夜的码头在此刻显得分外凄清。
一排小船在水中随波动荡,残月在水中忽聚忽散,一切都看不大清。
那刺客到了码头,张望着这排船只,看哪条船里会出来一个接他离开的人。
但他突然不动了。
一个刺客的职业敏感使他感到一种近在咫尺的危机!
他如雕塑一般站着,右手手肘轻轻一弯,五指张开,接住衣袖里藏着的匕首。
一股发凉的感觉从他脑后传来。
他慢慢转身。
“不要转了,”在他身后,一个声音冷冷地说,“周老板说了,要你从清风镇消失。”
刺客没动了,他判断出在他脑后二十步开外,一把手枪正瞄准着自己。
“妈的!”他心里暗骂一声,陡然身子一矮,手中的匕首已反手投出!这是他的绝招,对他来说,并不指望这一下能致对方于死命,但人在危急中自救原是本能。
他的匕首刚一掷出,瞄准他的枪也响了。
在深黑的夜里,这一声枪响特别巨大,在河面上急速传开,一大群水鸟不知从什么地方惊飞而出,发出一片惊慌的声音。
刺客只觉后背一痛,立时倒在地上。
他在地上翻滚一下身子,只见郭四正拿枪瞄准着他。他掷出的匕首已被对方闪过,而自己却没有躲开子弹。
郭四枪管下移,再次瞄准刺客。
刺客知道已经不能幸免,他也不出声求饶,只眼睛一闭,等着对方枪响。
但只一个瞬间,他听见一声“嗬嗬”之声,像是一个人喉咙里压了口痰没有吐出。
刺客眼睛一睁,只见郭四捂着喉咙倒下来。
在他身后,韩飞龙站着,他刚手刃了郭四。
韩飞龙一步跨过郭四尸体,来到刺客身边蹲下,伸手将他扶住,说道,“你中弹了?能撑住吗?”
刺客摇摇头,低声说,“没用了,你……怎么是你?”
韩飞龙说,“先别说话,我带你去医生那里。”
“不、不用了,”刺客说话越来越难,声音也越来越低,“先生,你是好人,你、你……”
韩飞龙见他呼吸开始低下去,知道已经没救了。
“先、先生……”刺客忽然挣扎了一下,艰难地说,“要杀、杀你的是、是、是周、周石……天……”
说完这句话,刺客头一沉,在韩飞龙手臂中再也不动。
刺客对他说出周石天的名字,尽管韩飞龙不感到意外,但还是觉得心头沉重。毕竟,他来这里,要找的人就是周石天,没想到,这个周石天却变成要夺己性命的对手。
苏老头的说法没错,看来周石天是想吞掉这笔军饷。
韩飞龙把刺客的眼睛合上,刚刚站起,就听见有人在低低惊呼。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韩飞龙一惊,立刻站起,回头看去,只见清冷的桥上正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的衣服显然有点大,不合身。韩飞龙一眼就看出,那人是女扮男装,至少从那声惊呼来听,只会是一个少女,那少女显然看见了韩飞龙和两具尸体,正捂着嘴唇。
那少女竟然是秀文!
韩飞龙大奇,立刻向桥上走去。
秀文显得很恐怖,毕竟,在她看来,韩飞龙刚才所干的事是在杀人。她看见韩飞龙过来,一涌而上的念头是想逃跑,但两脚却不听使唤,整个人便呆立在桥上,眼睛直直地看着韩飞龙。
“秀文姑娘,”韩飞龙走过来,他当然明白秀文此刻为什么恐惧,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你杀人了!”秀文的脸色苍白,惊慌得不知所措。
“秀文姑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韩飞龙说,他想也不想,伸手便把秀文拉住,带着她往客栈方向走去。
秀文惊慌不已,被韩飞龙拉着,她想挣脱,但浑身却没有一点力气。
“我带你去看个地方。”韩飞龙只说了这句,也不再说别的。
天色很黑,出来不久的残月又隐到云层里去了。
不一会,韩飞龙带着秀文回到客栈门前。
客栈的大门紧闭着,韩飞龙绕到郭四的房间窗口前。刚才他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韩飞龙跃上窗沿,反手将秀文拉上去。
秀文此刻也渐渐平息下来,她直觉自己和这位韩先生在一起是没什么危险的。从她内心来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位韩先生就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
他们从郭四的房间重新回到客栈里面。
韩飞龙带着秀文先到殷老板房间门前听了听,里面无声无息。
韩飞龙在秀文耳边低低说了句,“你好好听。”
他伸手叩门,“咚、咚咚”的声音在整个客栈传开。
“就回来了?”里面传出殷老板的声音,“干掉没有?”那声音到了门边,殷老板把门打开。
韩飞龙挤身而入。
“是谁?”殷老板立时感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高声喝问。
但他只发出这两个字,就感到自己喉头已被人紧紧掐住。殷老板大骇,双手不由同时去拉那双掐自己脖子的手。但那手非常有力,殷老板只觉魂飞魄散,喉咙里只挤出一些连自己也听来难受的声音。
韩飞龙手劲稍缓,但还是未放,他一直掐着殷老板,两人一进一退,慢慢走进屋内。
屋内一片漆黑。
两人即使面对着面,仍看不清对方的脸。
殷老板感觉喉头稍微松懈下来,但他没办法使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完全松开,他的声音也只能沙哑地发出,“你、你是谁?”
韩飞龙冷冷地说,“殷老板,谁指使你杀人灭口的?”
“我、我,”殷老板说话困难,但顽固着,“你是谁?我、我不知道你在说、说什么。”
韩飞龙把手劲加大,殷老板只觉得喉管就要被捏碎,呼吸顿时困难起来。他扭动着,试图挣脱韩飞龙的手掌。
“那我就不问你了。”韩飞龙的声音仍是冷冷的,手上又加点劲。
“我……说……”殷老板好不容易发出这个音节。
韩飞龙手上再次一缓,殷老板吐出一口长气。
“我在听着,你说。”韩飞龙的声音冷得像冰块。
“好汉,这不关我的事。”殷老板说。
“我问你是谁叫你杀人灭口的?”
“是、是……”殷老板有点不敢说。
“我代你说吧,是周石天,对吧?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韩飞龙说。
“好汉,你知道?”殷老板的声音都变了。
“我想听你说。”韩飞龙把手又一紧,再一松。殷老板不由魂飞魄散。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韩飞龙说。
“我、我只是周老板的手下,他要我杀人的。”
“杀谁?”
“我店里那个姓韩的客官。”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因为……”殷老板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我看你是想替周石天送命是吗?”韩飞龙说。
殷老板感觉韩飞龙的手又要发力了,赶紧说,“因为周老板马上要离开清风镇,他、他一定要除掉那位客官。”
“他怎么突然要离开?”韩飞龙还真觉得诧异。
“我、我、我不知道,他只是命小人尽快干掉那客官。”
韩飞龙沉吟一下,又问道,“你和周石天怎样联系?”
“我、我派郭四去他店里。”
韩飞龙不再问什么了,横掌在殷老板后颈一切,殷老板只哼了一声,身子就软绵绵地倒下来。韩飞龙将他在椅子上放好,开了门。
秀文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对话,心思一片混乱。
韩飞龙出来后什么也没说,带着她悄没声地上楼。
到房间坐定之后,韩飞龙看着秀文,慢慢说道,“秀文姑娘,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个时候你怎么出来了?”
“是少爷放我出来的。”秀文说。
“福祥?”韩飞龙说,“他怎么会放你?”
“我很怕,”秀文说,“现在已经有人对我下毒,我实在不能在老爷家里待下去了,少爷很好,给我找了这套衣服,偷偷让我出来。我想去尼姑庵,少爷也打算明天去那里。”
韩飞龙缓缓点头,说道,“这么说,你是害怕有人要继续害你才离开周家的?”
“是的,我真的很怕。”秀文回答。
“怎么老爷要杀你?”秀文忽然又主动问。刚才她在外面,听了殷老板和韩飞龙之间的对话,一直不敢相信,“老爷、老爷为什么要杀你?”
“秀文姑娘,有些事情我说了你也不明白的。你打算去尼姑庵吗?”
“我、我没地方可去,我也只能去那里。”秀文说。
韩飞龙沉吟一下,说,“秀文姑娘,明天福祥也去尼姑庵干什么?”
“他……”秀文想了想,说,“其实少爷很可怜。晚上我见到他,他居然不傻了,他一直在找我,后来找到我住的房间。他问我知不知道他以前的事,他现在不记得以前的东西。可、可我怎么帮他呢?他说想去那些他去过的地方,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韩飞龙“哦”了一声,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我想见见福祥。”
秀文不由睁大眼睛,在她看来,这位韩先生要去见周福祥是很意外的事,而且,她刚才已经亲耳听到,这个福祥的父亲是要杀韩先生的。
“秀文姑娘,今晚你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楼下。明天你出去时,还是穿这件衣吧,不要让人认出你来。”韩飞龙说完,站了起来。
“韩先生,我、我想去找找二猛哥。”秀文有点慌乱。她突然感到自己是在一个男人的房间,不由感到害羞。
“你要找二猛?”韩飞龙看了秀文一眼,说,“你不要找了,二猛已经遇害了。”
“啊!”秀文顿时站起来,说,“二猛哥怎么了?谁、谁害了他?”
“秀文姑娘,”韩飞龙沉吟着,说,“关于这事,你知道得越少,对你就越好。这整个镇子都充满了危险,秀文姑娘,这些危险你要避开。”
秀文只看了韩飞龙一眼,却不回答。她突然听说雷二猛被杀,心里特别悲伤。
“韩先生,”秀文终于抬头看着韩飞龙,说道,“您在外面,知道大鸣哥的消息吗?”
韩飞龙略一犹豫,他忽然有点不忍告诉秀文,柳大鸣此刻已经越狱,驾船出去了。他便说道,“现在还没有大鸣的消息。秀文姑娘,你先歇着,一切明天再说。”
他看着秀文。秀文低着头,“嗯”了一声。
韩飞龙不再说什么,他走到门前,打开门,又说一句,“秀文姑娘,你把门闩好。”
秀文又“嗯”了一声,起身过来,韩飞龙退出门去。
他径直去了郭四的房间。
这房间的主人已经死了,这房间至少在今夜是空的。
天色漆黑,房间漆黑,但天终究会亮。
天亮了就是明天。在明天,有很多东西将会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