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鸣把船划出去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倒不是他害怕风雨,而是害怕在鬼山上等着他的东西。
自从被关进牢里之后,他一直就在想着宋颜兰。
那天宋颜兰被韩飞龙跟丢之后,宋颜兰就直接去找柳大鸣。我们记得,在一莲师太被杀的那天晚上,韩飞龙又去了一趟尼姑庵。在那里,他意外地撞见柳大鸣,当时柳大鸣神色慌张,便是因为他带着宋颜兰回到了庵里。他不知道宋颜兰要自己带她去干什么。但是宋颜兰一定要去,因为只有柳大鸣有那里的钥匙。柳大鸣带她去了,不料韩飞龙也跟着来了,柳大鸣赶紧将宋颜兰藏了起来。在宋颜兰离开时,他问到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宋颜兰,宋颜兰说出地点时他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宋颜兰说出的地点居然是“鬼山”。
当柳大鸣离开之后,韩飞龙跟踪了柳大鸣。在跟踪之后,才发觉庵内也许藏着秘密,当他回转时,宋颜兰却已消失。第二天韩飞龙来找柳大鸣,当韩飞龙在船上询问他时,他几乎就要说出宋颜兰在鬼山了,可是不巧,孙队长带人来抓他了。后来的事对柳大鸣来说就完全变成一片空白。他在牢里老是琢磨,如果宋颜兰真在鬼山,那他就有必要去一趟,至于去一趟干什么,柳大鸣也不知道,他只是想见到那个宋小姐。而且,韩飞龙在他被捕前暗示了,如果他柳大鸣不是杀害一莲师太的凶手,那么宋颜兰的嫌疑就太大了。
在牢里,警察要柳大鸣招供自己是杀害一莲师太的凶手,这点柳大鸣自然不会承认,他更知道,一旦屈打成招后,自己非被枪毙不可。好在他身子骨结实,因此不管怎样,把皮肉之苦忍受了下来。但他没想到的是,就在雷二猛来看他之后的当夜,忽然来个戴斗笠的蒙面人把自己给救了出去。他一出来,首先想到的便是宋颜兰。那个娇滴滴的女人在山上怎么样了?柳大鸣很是着急,他几乎不再记得秀文。他更知道,自己这一越狱,非找地方躲起来不可,但哪里安全呢?清风镇只这么大,只有鬼山,警察才不会找到那里去。
眼看着渐渐划近鬼山,柳大鸣的心也跳得厉害起来。毕竟,这山在风雨之夜总透着一股诡秘。这是他第三次来,心中的恐惧虽然没怎么减少,却很奇怪地感到自己不怎么害怕了。也许是他连牢也坐过了,胆子已经不知不觉大起来,而且,对一个越狱的犯人来说,一切都有豁出去的感觉。
雨开始小了,他突然发现,他越靠近鬼山,越是听不到那种平时这时候听到的鬼叫。那个宋小姐真的还在山上吗?
到山脚了,柳大鸣把船靠过去,跳到岸上。
他还记得那个宋小姐上一次就是从这里上岸的,他当时没跟着去,因为那宋小姐不许他跟着去。他不明白那个宋小姐究竟到这山上来干什么。但不管怎样,他希望自己能找到那个宋小姐,至于找到她干什么,他既没想,也没问过自己。
他上了岸,四处打量。
周围是一片茫茫黑暗,哪里都看不清。满山荒草被风吹得呼响,像是无数人躲在草丛内窥视着他。
他毕竟是在镇上长大之人,对山上的女鬼传说相信已久,此刻站在黑夜中的山脚,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还是突然袭击了过来,两腿不由一阵发抖。
他发现自己不敢迈步。
但是忽然,他听见身后发出一种很奇特的破水声。
那声音平静、有节奏,在渐渐停住的雨声里特别响亮。
多年的撑船经验使他断定,他身后来了一条船。
什么人会在这时候划船过来?这里不是从来就没有人敢来吗?
柳大鸣又惊慌又不敢相信。
他回头去看,果然,夜色里一条船像个影子似的划过来。
柳大鸣惊骇不已。除了他,还会有人在这时候划船到鬼山,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他睁大眼睛,看着那条影子似的船划过来。
柳大鸣渐渐看清楚了,摇船的那人戴着一顶很大的斗笠。
柳大鸣不由心头一阵狂跳。
他记得,他第一次送宋颜兰去鬼山回转时和他与韩飞龙被孙队长抓捕的那天,他都遇到过这条船,那船上撑船的就是一个戴斗笠的人。
救他出狱的人也戴着斗笠。只是他当时没联想到一起,现在他忽然想起,只怕他以前看见的和救他出狱的是同一个人。
柳大鸣被惊吓得手足无措,这个人究竟是谁?看样子,这个人和鬼山有着极大的关系。
但那戴斗笠的人却像没看见柳大鸣一样,很从容地把船摇到岸边。
他的船和柳大鸣的船靠在一起。但那人却像是不感到意外一样,他从船上下来,走到柳大鸣身边。
“柳大鸣,深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他走过来,对着柳大鸣就问。
“我、我……”柳大鸣简直被吓得面无人色。在他看来,这个人简直是一个鬼。但他明明在说话,而且说得出自己的名字。柳大鸣脚下发虚,几乎要倒在地上,他没办法明白自己此刻面对的是什么人。
“既然来了,就跟着我。”那人声冷如冰,从柳大鸣身边走过,往山上走去。
天很黑,那人似乎很熟悉山路。他走了几步,停下了,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柳大鸣冷冷说道,“怎么?你站着干吗?跟我上去!”
他的语言简单,但有种命令似的东西藏在其中,柳大鸣已经身不由己,他浑身发抖,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上走去。
柳大鸣心头狂跳,他简直觉得自己跟着的是一个幽灵。
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看见他,这足以证明他是人而不是鬼,但这人怎么会来鬼山?他看上去熟悉这里,难道他经常来这里吗?
他不怕鬼?
更让柳大鸣害怕的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自己被杀了的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实在断定不了那人对自己是不是怀有恶意。
残月从天边出来,整座荒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鬼气森森。风吹过来,到处都发出沙沙之声,听得人内心发毛。
柳大鸣大气也不敢出,跟着这个神秘人一步步走到山腰。在这个时候,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山腰的草亭还在。
那人走了进去。
柳大鸣在台阶下犹豫片刻,还是跟着他走进去了。
尽管从小就在清风镇长大,但柳大鸣却不知道这山上有些什么,他相信这个镇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山上有些什么。但是此刻,他突然发现他原来的以为完全是个错误。因为他眼前就站着一个对这座山看来毫不陌生的人。
柳大鸣只觉得自己一直在发抖,也许是因为冷,但更多的是害怕。他进了亭子,紧挨一根亭柱,好像生怕那个人会对自己突然袭击一样。
但那人始终不再去看柳大鸣,他只望着远处,好像透过面纱,他依然能把一切看个清楚一样。
漆黑一团的远处忽然闪出一点火光!
柳大鸣一看见火光,不由更是害怕,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在他意识中,那也许就是这山上的鬼在出现。
那戴斗笠的人却不慌张,他迎着那火光走下台阶。
他一下台阶,又站住了,回头看着柳大鸣说,“你过来!”
柳大鸣又是一抖,却不敢不听,下了台阶,站在他身后。
那火光渐渐靠近。
是一盏小小的灯笼。
柳大鸣吃惊地张大了嘴。
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提着灯笼的人赫然便是宋颜兰!
宋颜兰提着灯笼走过来,那戴斗笠的人紧走几步,在宋颜兰身边站住了,双手垂在两旁,低声说了句,“小姐!”
宋颜兰没有看他,只“唔”了一声,眼睛一直看着柳大鸣。
柳大鸣也看着她,他吃惊的嘴巴始终合不上。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眼前这个脸色严峻、气度非凡的女人就是他曾在尼姑庵里看见的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宋颜兰忽然一笑,说,“柳大哥,你也来了?”
“我、我来了。”柳大鸣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话,他只觉得自己像在梦中。
“柳大哥你对我可真好,”宋颜兰微笑着,说,“你还记得我在这里?”
“我、我记得,”柳大鸣说,“你、真的在这里?”
“我是在这里,”宋颜兰说,她指了指远方的小镇,继续说,“你看那边,哪里有我待的地方呢?你说是不是?柳大哥。”
柳大鸣再次感觉在宋颜兰面前找不到话回答,他嗫嚅着,他很想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在这里不怕吗?而且,这个戴斗笠的人是谁?他怎么会认识宋颜兰?难道宋颜兰一直和那个人认识吗?
宋颜兰又再走近一步,说,“柳大哥,我听说你被警察抓了,怎么出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柳大鸣说。
“你要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宋颜兰说,忽然又微微一笑。
“你知道?”柳大鸣惊讶得倒退一步。
“我当然知道,”宋颜兰说,“另外我还知道一个事,那些警察已经下了命令,要把你枪毙,因为他们破不了案,可又一定要有个人来给师太抵命,所以你还在监狱里的话,只怕就活不过三天了。”
“啊?”柳大鸣说,“他们为什么要枪毙我?我没杀人啊。”
“你是没杀人,”宋颜兰说,“可是被枪毙的人难道就个个该死吗?你知道这是民国了,可什么是民国?乱杀人就是民国。你说,这民国好还是不好?”
柳大鸣从来就没想过这类问题,在他看来,民国不民国和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他只要能活着就行,但他此刻听宋颜兰说这番话,倒是觉得这民国当真不好。当然会不好,无缘无故就要他柳大鸣的命,能说它好吗?
柳大鸣摇了摇头,说,“它不好。”
“所以说,”宋颜兰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冷峻起来,“我们中国需要的可不是什么民国,而是一个好的皇帝。你说对不对?”
柳大鸣只觉得自己有点发蒙,宋颜兰说的这些听起来简单,但他实在不能理解,于是他摇摇头,说,“宋小姐,我、我不懂这个。”
宋颜兰再次一笑,说,“你懂不懂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你要做好事还是要做坏事。这个警察局没什么理由就要枪毙你,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警察局。”
柳大鸣确实听不懂宋颜兰的话,他看了那个戴斗笠的人一眼。那人始终就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像是一尊雕像。
“柳大哥,我到清风镇来,你是帮过我的,所以我也要帮你。”宋颜兰又说。
“你、你帮我?”柳大鸣越听越感到费解。
宋颜兰微微一笑,说,“我听说警察局要枪毙你,所以我就要他去救你出来。”她一指那个戴斗笠的人。
那人像是根本没听到,还是不说话,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看柳大鸣。
“救我出来的是这位大哥?”柳大鸣看着那人,心中不害怕了,一股感激之情在他心中升起。他继续说,“是、是宋小姐你派他去救我的?”
宋颜兰一笑,道,“不是我派的,是当今万岁爷派的。”
柳大鸣简直吓一跳,他没办法明白这个“万岁爷”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皇帝才能被称作“万岁爷”吗?
宋颜兰继续说,“柳大哥,你不明白是吗?万岁爷就是当今皇帝,现在被叫做大总统的。”
“大总统?那不是、不是……”柳大鸣惊骇非常。
“很快就不是总统了,大总统不日就要登基,那时他就不是总统,而是皇帝了。”柳大鸣几乎要跪下来,那种根深蒂固的臣民观念在他心中陡然泛起。而且,这个皇帝对自己多好啊,知道自己是冤枉的,居然亲自派人把他从牢里救出来。但是、但是,这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不对。是什么呢?柳大鸣没办法往深处想出个结果来。
他看着宋颜兰,这个女人难道是皇帝派来的吗?
“柳大哥,”宋颜兰像是要回答柳大鸣的疑问一样,说,“万岁爷把我派来,就是要清除这里的贪官污吏和那些目无王法之人。可是柳大哥,这里有很多人不听皇帝的话,你一定要帮我,将来皇帝知道了,一定会重重赏你!”
柳大鸣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宋小姐当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了,她现在居然需要自己的帮助。那当然要帮助她了,更何况,自己不就是被这个宋小姐救出来的吗?
柳大鸣只觉手指尖都在发抖,恨不得立刻为这个宋小姐赴汤蹈火。
“你知道这个镇上,谁的势力最大吗?”宋颜兰忽然问。
“那,应该是周石天周先生。”柳大鸣说。
“周石天?”宋颜兰冷笑一下,她说,“柳大哥,你认识周家的人吧?”
宋颜兰话音一落,柳大鸣就想起秀文来了。
说实话,在牢里时,他也想过秀文,但这个秀文却始终没来监狱看过自己一眼,这是柳大鸣很感恼怒的地方。别人不来,倒也算了,但这个秀文,明明和自己那么好,居然也不来监狱瞧自己一下,简直是、简直是……柳大鸣也不知道简直是什么才好。
“我认识周家的人。”柳大鸣说。
“柳大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知道周石天有一个儿子的,你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好吗?我不方便到镇上去,就只能让他来这里了。”
柳大鸣也不明白宋颜兰要见周福祥干什么,但他此刻只愿意听宋颜兰的,于是便说,“好,周家少爷我也认识的,我去把他叫来,就是怕他不敢来。”
宋颜兰一笑,说,“他会来的,你说这山上有他们家丢失的贵重之物。你想想看,如果他能为他父亲找到他家丢失的贵重之物,他难道会不欢喜吗?”
柳大鸣一听,觉得宋颜兰的主意实在是好,但他还是有个地方不放心,说,“可是宋小姐,这镇上的警察在抓我啊,我要是在镇上被警察发现,他们会抓我的。”
宋颜兰看了戴斗笠的人一眼,说,“没关系,金医生会帮你的。”
“金医生?”柳大鸣着实惊讶,“我和金医生没打过交道的,他、他怎么会帮我?”
那个戴斗笠的人忽然慢慢摘下斗笠。
柳大鸣失声叫道,“金医生!”
“这是为皇上办事,去吧!”宋颜兰声音冷峻。
柳大鸣只觉得事情发生得太快,自己一点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为皇上办事?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中国真的又有皇帝了吗?这个皇帝真的会知道自己在为他办事吗?但是,这究竟是什么事啊?怎么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此刻的柳大鸣,既莫名地觉得紧张,又感觉一头雾水,但既然宋小姐这么说,那定然错不了。
宋颜兰不说话了,柳大鸣忽然觉得这个宋小姐实在是高不可攀。金医生始终没说一句话,但他一直打量柳大鸣。
“寿柏,”宋颜兰忽然说,“我要你办的事情怎样了?”
“小姐,”金医生说,“两件事我都办好了。大鸣兄弟的事已经解决,下午有人去看了他,然后帮助大鸣兄弟越狱,被警察正法。另外,我已经告知了孙队长,他知道该怎么办。明天,一切就安排好了。”
“非常好!”宋颜兰说。
柳大鸣在旁,心头一震,在他听来,下午去看他的就是雷二猛,难道雷二猛会出事?他嘴唇动了动,却忽然感到害怕,什么话也不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