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祥从房间里跑出去,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念头,他只是想离开这里。于是他奔出周宅大门,几乎什么也没想,直接往尼姑庵的方向跑去。
他是在那里和韩飞龙秀文分开的。
他希望他们还在。
他想告诉他们一些事情。
那是他面对血泊中的婉漪所记起的事。
那些事他突然清清楚楚地想了起来。
他没想着要告诉周石天。
尽管周石天是他父亲。但他看见了,这个父亲把母亲打得头破血流。
是不是父亲知道了那些事?
不错,应该是的。那是多么令人恐惧的往事!
周福祥惊慌不已,往尼姑庵的方向几乎一路狂奔。
很快,周福祥到了尼姑庵。
周福祥又急又怕,他一进庵庙,就拼命大喊,“秀文!韩先生!韩先生!秀文!”
但除了他的回声,没有任何回答。
天气寒冷,但周福祥却满头大汗,除了恐惧,他更强烈的感受是,在这个镇上,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和他说话。韩飞龙和秀文是唯一可信任的人。其他人他不认识,不了解,连父亲也那样对付母亲,他实在是感到受不了。
但韩飞龙和秀文呢?
他们明明在庵庙里的,怎么不见了?
周福祥的本性使他没办法隐藏自己知道的事。对那些事,他需要说出来,需要找到他信任的人说出来。如果他不说,他会更加难受,也会更加惧怕。
但他要找的韩飞龙和秀文却没在他以为的尼姑庵内。
周福祥一间间房子找,一无所获。
当他找到厨房,还没推门,就听见里面有动静。
周福祥一下子很高兴,在他看来,在厨房里的人当然会是韩飞龙和秀文。
他很兴奋地推门。
门一开,周福祥吓了一跳,厨房里居然站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也是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
这女人很美,而且很有气质,任何人一见,都会情不自禁地希望和她接近,或者说,会情不自禁地希望她注意到自己。
但对周福祥来说,她毕竟是个陌生人。所以,当周福祥一看见这个女人,禁不住退了几步。
那女人一点也不慌张。甚至,她一直凝视着周福祥,眼神中是温婉和柔和。
“你、你是谁?”周福祥不禁开口问道。
“我?”那女人开口作答,露出两排雪白的贝齿,她微笑着,反问道,“你是谁呀?”
周福祥见她笑得温柔,心底不由生出好感,便说,“我、我叫周福祥。你呢?”
“哦,”那女人微笑更深了,说,“你就是周石天先生的公子福祥少爷呀?那我真是失敬了。”
周福祥不觉脸上一红。
他感到自己想说什么,但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又问一句,“你、你是谁呀?怎么在这里?”
“我?”那女人微笑着,说,“我叫宋颜兰。”
听到这个名字,周福祥有点迷茫,因为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一样,但又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周福祥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宋颜兰还是微笑着,当她听说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周福祥时,心头大喜。她的手背在后面,本来是拿着一把刀的,这时悄悄把刀搁在灶台上。她说,“周大哥听说过我吗?”
周福祥想了一下,说,“是有点熟,但我想不起。”
听到这么老实的回答,宋颜兰微笑更深,说,“我刚到清风镇不久,我信佛,所以来看看。周大哥你呢?”
“我……”周福祥还不善于和别人交谈,特别是陌生人,他不知如何回答,便说道,“宋小姐,这里很危险的,你不要待在这里。”
“危险?”宋颜兰显得很诧异,说,“这里有什么危险?”
周福祥说,“这里的师太被人谋杀了。”
“哦?”宋颜兰假装吃惊,说,“那你知道是什么人杀的吗?”
周福祥眼见面前这位宋小姐娇滴滴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不禁为她担心,便说,“我、我不知道。”
“是吗?”宋颜兰不动声色,说,“周大哥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我……”周福祥有点张口结舌,说,“我是来找韩先生的。宋小姐,这里很危险,你、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宋颜兰继续微笑,说,“我是来拜佛的。周大哥,你肯定那位韩先生在这里吗?我正好想找他,我是他朋友。”
“你是韩先生的朋友?那太好了,”周福祥说,“他早上还在的,我来找他,他、他现在,我没见到他了。”
“哦,”宋颜兰说,“那你觉得他会去哪里呢?”
“我觉得啊,”周福祥想了想,说,“我不晓得他和秀文去哪里了,但我想他们会回到这里的。”
“好啊,”宋颜兰说,“那我和周大哥一起等好吗?你说这里杀过人,我、我很害怕的。”说完,宋颜兰似乎真的有点害怕,左右望了望。
“你别怕,”周福祥说,“我带你去客房那边,韩先生和秀文要是回来了,肯定会去那里的。”
宋颜兰回答,“那好,就有劳周大哥带我过去。”
于是周福祥带着宋颜兰来到客房。
两人坐下后,宋颜兰开始仔细打量周福祥。
周福祥被宋颜兰的眼光看得有些紧张,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好。
他不知怎的,面对这位宋小姐,除了感到紧张外,还感到非常窘迫,浑身很不自在。
宋颜兰继续打量周福祥。她的眼光总闪动着说不出的意味。
“周大哥,”宋颜兰忽然开口道,“你和那位韩先生很好吧?”
周福祥没去想宋颜兰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更没想,为什么宋颜兰要和自己一起在这里等韩飞龙。
宋颜兰开始说话,倒是使他不那么拘谨。于是他回答,“是啊,那位韩先生是很有本事的人。我、我很喜欢他。”
“喜欢他?”宋颜兰又开始微笑起来,她说,“那你经常和他在一起吗?”
周福祥说,“也不经常,但他去我们家去得比较多。”
“是吗?”宋颜兰慢慢说,“那他现在说不定就在你们家里,你觉得呢?”
“不会,”周福祥说,“现在他不会去我们家,他和我爸爸……”
说到这里,周福祥停下来了,倒不是他对宋颜兰忽然产生警惕,而是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他和你爸爸有矛盾?”宋颜兰帮助他说完,继续道,“如果你爸爸知道你这时候来找韩先生,他不会生气吗?”
周福祥见她提起父亲,心头不禁难过,忍不住便说,“我不想看见我爸爸了。”
“你不想看见你爸爸?”宋颜兰微笑着说,“那是为什么呢?”
周福祥和宋颜兰谈着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他听说这位宋颜兰和韩飞龙是朋友时,已不知不觉对她产生了信任。
这对福祥是很正常的,因为他心中积压了很多东西,总是渴望能说出来。他一直觉得,他愿意对韩飞龙和秀文说,是因为韩飞龙和秀文对他怀有他能感觉到的善意。他不明白自己心理,无论是谁,只要对他怀有善意,他都会很快把对方视为可以倾诉心事的人。宋颜兰对他的友好使他解除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戒备。他刚刚恢复智力,但那点智力也仅限于知道自己不再是傻瓜;而正因为知道这点,他渴望和别人进行证明自己不是傻瓜的交流,因此,应该怎样和陌生人打交道,他既没经验,也没想过这世上会有笑里藏刀和口蜜腹剑之人。
当宋颜兰问他“为什么”之时,周福祥几乎没有去想别的,顺口答道,“我爸爸打我妈妈。我、我很想把爸爸打一顿!”
“哦?”宋颜兰的表情充满同情,“你爸爸为什么要打你妈妈?”
“这个我不知道,”周福祥低着头说,“可能、可能是我爸爸知道了一件事。”
“一件事?”
“是啊,那事已经很久了,是我妈妈做的。我以前不记得,可我、可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我妈妈、我妈妈、我……”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周福祥无论怎么单纯,到底还是知道和自己母亲有关的事不能随便乱说。
但是宋颜兰的表情却严肃起来。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冷,当周福祥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禁内心一慌。
宋颜兰仔细地看着周福祥,几乎是一种凝视。
在宋颜兰的眼睛里,闪动着一层水样的东西。
周福祥被宋颜兰的眼神吓住了。
宋颜兰忽然站起来,走上一步,说道,“你妈妈怎样?”
这句话她问得十分坚决,像是一定要知道答案。
周福祥被她吓住了,不禁结巴起来,说,“我妈妈、我妈妈、妈妈……”
宋颜兰已经不再微笑,她的脸色几乎苍白。
她像是突然碰到了某种痛苦的东西。
她突然厉声说道,“你妈妈怎样?说!她是不是杀了一个人?”
周福祥被宋颜兰的突然变脸给弄呆了,而且,他万没料宋颜兰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结结巴巴地问。
“我知道,”宋颜兰的语气已经越来越冷,“你妈妈杀了一个人,我知道她杀的是谁。”
周福祥始料不及,他既一头雾水,又惊慌不已。
他愣愣地看着宋颜兰,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宋小姐居然说出婉漪杀了一个人,这对周福祥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福祥,”宋颜兰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她又慢慢坐下去,续道,“你妈妈杀的人是你的大妈,是你爸爸的结发妻子,是不是?”
“你、你……”周福祥终于坐不住了,当宋颜兰坐下去后,他站了起来,说,“宋、宋小姐,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宋颜兰一声凄厉的大笑,然后说,“我还知道,你妈妈杀的那个人叫宋芷沅,对不对?”
周福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宋颜兰冷笑道,“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那个女人叫宋芷沅,是你爸爸的结发妻子!那时你爸爸不在,你妈妈就杀了她!而且,是趁她生孩子的时候!她杀了人,就说宋芷沅是难产死的,其实是她亲手杀死的!”
周福祥惊慌不已,他说,“宋小姐,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你是人还是鬼?”
“我当然是人,”宋颜兰继续冷笑,说,“你妈妈杀了宋芷沅,还逼得她女儿投河自尽,但天有眼哪!那个投河的女儿被人救起,但救起来又怎么样,她能去哪里?她只得到处漂泊,吃尽人世间的种种苦楚。”
周福祥嘴巴都张大了,他说,“你是说、你是说,我那个姐姐,她还活着?”
“她当然活着!”宋颜兰恶狠狠地说道,“这么大的仇恨,她要是死了,怎么报仇?”
周福祥只觉自己浑身发抖。
“宋小姐,你、你认识我姐姐?”
“哈哈!”宋颜兰仰天一笑,说,“福祥,你知道我为什么姓宋吗?”
“你、你……”他惊讶地看着对方。周福祥再单纯,也感觉到对方是谁了。
“福祥,”宋颜兰的声音又出乎意料地柔和下来,她看着福祥,眼神也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她说,“不错,我就是宋芷沅的女儿,我不会姓周,永远不会姓周!我的妈妈,被婉漪那么恶毒地杀害。她的报应终于来了!”
周福祥简直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怎么?这个自己刚刚认识的女人居然是自己的姐姐?
就在今天早上,秀文说自己是他的妹妹。
一天时间不到,居然又出来个姐姐。
这一切是真的吗?
他觉得是,至少,在宋颜兰和秀文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
但她们眉宇间却又有很多不同。
宋颜兰的神色可以变化多端,温柔时像个大家闺秀,凶恶时又变得根本不认识。
周福祥被这一连串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
“你知道我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吧?”宋颜兰又说。
“你、你想报仇?”周福祥紧张不已。
“不错!”宋颜兰再次站起,说,“不是报仇,我来这里干什么?对了,你刚才说你爸爸打了你妈妈,哈哈!你知道什么叫报应吗?这就是!你爸爸为什么打你妈妈?”她接着又问。
“我、我不知道,我、我只是猜……”
“猜?”宋颜兰冷笑着,说,“猜有什么用?你刚才说,你知道你妈妈杀过人,你怎么知道的?”
“我……”周福祥嗫嚅着,脸庞涨红了,像是很激动,他说,“我亲眼看见的。”
“你亲眼看见的?”宋颜兰倒是有点意外,她忽然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产生了同情,但这感觉几乎一闪即逝,复仇的快意把她控制住了,“是吗?你亲眼看见你妈妈杀人了?当时是怎么回事?”
“我……”周福祥的情绪不知不觉被宋颜兰控制住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那时很小,大概就四五岁,有天晚上,我听到有人在叫,照顾我的佣人睡了,我就一个人出来了,我走到一个房子前,看见妈妈在里面把大妈杀死了。大妈全身在血里,我吓得要命,后来、后来……我就只记得妈妈出来了,她满手是血,再后来、再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宋颜兰看着周福祥。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看见那些血腥场面,当然会崩溃的,而且,对一个孩子来说,看见自己的母亲杀人,实在是残忍到极点的事。
“我……”宋颜兰还没再问,周福祥又自己开口了,“我也是刚才,刚才看见妈妈躺在血里,才突然想起那件事的。”
宋颜兰眼睛放光,浑身几乎都抖动起来,“哈哈!婉漪也会有今天啊!报应!报应!她还没死吧?”说最后一句时,她的目光又变得十分凶恶,周福祥只觉得一颗心扑通直跳,在他看来,这个刚刚相认的姐姐只怕会把自己杀死。他不禁一阵恐慌。
“我妈妈、我妈妈……”他忽然高声说,“你不要去害她!”
宋颜兰眼中的凶恶一闪即逝,她忽然变得像是很伤感;周福祥话音一落,她走上一步,温柔地看着周福祥,柔声说道,“弟弟,姐姐一直没在你身边,你、你真是受委屈了。”
周福祥不明白宋颜兰怎么能这样忽然变化,但他面对的终究是自己姐姐,还是不自禁有亲近之意。不过,这个姐姐又是自己妈妈的仇人,他不由得不知如何是好起来。此刻听到宋颜兰柔声说话,心里无端感到温暖。
“姐……姐……”他这样说道,“你真的是我姐姐?”
“没错,”宋颜兰说,“我就是你姐姐,当初你妈妈把我妈妈杀了,我投河自尽,被人救了,我就去了北方,遇上一个大恩人,他彻底改变了我,教了我很多很多。福祥,你听着,我是你姐姐,你愿意听我的吗?”
“我……”周福祥看着宋颜兰,说,“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别去害我妈妈,她被爸爸打得很惨,你就别去害她了。她、她是我妈妈呀。”
宋颜兰脸上一时没有表情,但她很快笑一下,说,“我答应你。不过,她要是自己出什么事,那可就和我没关系了。”
“对了!”周福祥见宋颜兰答应自己不去为难母亲,很是高兴,说道,“你知道吗?我们还有个妹妹!”
宋颜兰微笑一下,说,“我早就知道了,就是秀文,对吗?福祥,我告诉你,我本来是想报仇的,现在有了你这个弟弟,我不去找婉漪了,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世上任何一个亲人,你答应我,把秀文叫来好吗?另外,还有那个韩先生。”
“好!”福祥说,“我去找他们,但是,现在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宋颜兰微笑一下,说,“不急,什么时候见到,你就什么时候把他们带来。但是记住,别说是我想见他们。”
“那为什么?”周福祥不明白。
宋颜兰笑笑,说,“第一次见妹妹,我想让她惊喜一下,好吗?我们就说定了,你去找他们,但别说我在这里。”
“好!”周福祥很是高兴,说,“那我就先出去了,我找秀文和韩先生去。”
周福祥说完,便从房间里出去,兴冲冲地往外走。
这个时候,他觉得很兴奋,一天之间,他多了个姐姐,又多了个妹妹,以至他都忘记了婉漪在血泊中的那个样子。
宋颜兰看着周福祥的背影,嘴角浮起冷笑,说,“周石天、韩飞龙,我看你们还能活上几天!”仰起头,她蓦然一声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