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桥之后,韩飞龙走得始终不快。他像是不愿意有人注意自己一样,将帽子拉低一些。在帽檐下,韩飞龙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窄小的青石街道,两旁是做小生意的木质房屋,不热闹,也不冷清。
没有人引起韩飞龙的注意。
当他走过一个拐角时,和一个扫地的老人几乎撞在一起。
那人干瘦,满脸皱纹,手里拿着个巨大却破烂的扫帚扫地。落叶被慢慢扫成一堆,但刮过来的风又把扫成一团的落叶吹开去。老人把扫帚又伸过去,将吹开的叶子重新扫过来。
“不好意思大爷。”那老人低着头,感觉要和韩飞龙撞上了,赶紧停步,嘴里咕哝一句。
韩飞龙打量了他一眼,他穿着一件很脏、到处都是补丁、灰色差不多已被洗得褪尽的外衣。脚上的布鞋前端,露出没穿袜子的脚趾。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独老人。
他说完这句话,继续往前扫地。
韩飞龙不由转身再望他一眼。
只见他一边扫地,一边很慢地喃喃自语,“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韩飞龙心里一动,停步转身,喊了句,“老人家在说什么?”
那老人停下来,回头看了韩飞龙一眼,说,“要变天了。我说要变天了。”
“变天?”韩飞龙看了看天,冬天的阳光很苍白地铺下来。
“是呀,总统要当皇帝,可不是要变天了?”他声音平缓地说。
这句话让韩飞龙陡然一惊,他追问一句,“老人家,你说什么?”
那老人似乎不想说什么,像没听到一样,又慢慢转过身扫地,又继续喃喃着,“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韩飞龙心中再次一动,他想追过去,但还是忍住了,仔细地看着那乞丐的背影。那扫地乞丐慢慢转过拐角,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韩飞龙站在原地,像是想了一些什么,这个想只是一个片刻,他仍是继续走。他现在走的路和宋颜兰走过的路一模一样。
当韩飞龙来到清风庵的山脚时,荒凉的寂静使他忽然产生警惕。他仔细看着山路上的痕迹,像是要辨认有什么人在这里留下的脚印一样。
铺在路上的只是差不多要腐烂的落叶。
韩飞龙远远看着高处的庵庙,两扇庵门关闭着,和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庙差不多。
韩飞龙再次向周围环顾一眼,向庵庙走去。
到了门外,韩飞龙举手敲门。
空洞洞的回音从里面传出来。
里面没有传出走过来的脚步声。
“有人吗?”韩飞龙开始大喊,但他的声音只是远远地传出去,没有人回答。
韩飞龙在庙外等了一会,又拍了拍门环。
“咚咚咚”的声音没有迎来任何回应。
韩飞龙眉头一皱,左右望了望,西侧的墙边有一块大石头。韩飞龙看了看石头,又看了看庵墙的高度,他走过去,纵身跃到石上,双手攀到墙沿,再一用力,身子已经上了墙沿,再轻轻一纵,便跳到了庵内。
庵庙内死气沉沉,像是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韩飞龙站在原地,仔细地看着周围。
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
韩飞龙眉头紧锁着,慢慢走过去。
他步入大殿,里面还比较干净,显然是有人经常在这里打扫。可里面的寂静却着实令人隐隐感到不安,像是马上要出什么事一样。
永远挂着笑脸的佛像端坐在大殿内,前面只有几炷香在缭绕着青烟。
香火没熄,这意味着里面应该有人。
韩飞龙慢慢穿过大殿,来到厢房。
他忽然低下头。
在地上,躺着一块手绢。
这手绢是白色丝绸所制,上面绣着蓝花。
一贫如洗的庵庙内居然有这么一块值钱的手绢,令韩飞龙微感惊讶。
他蹲下来,将手绢拾起,仔细看了看,手绢显得干净,但色泽却显得年头久远,尤其是手绢上散发出一股很淡的霉味,像是在一个阴冷的地方放置了很久似的。
有点意外的是,它缺了一角,那一角像是被撕走了。
韩飞龙把它凑到鼻前闻了闻,除了那股霉味,没有感觉什么异样。
韩飞龙想了想,将手绢放进怀里,继续往里走。
这一次,他更加谨慎起来,仔细倾听着有可能出现的任何动静。
当他走到厢房走廊,张眼望去,空荡荡的长廊同样寂静无人,但这里依然显得干净,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这使韩飞龙感到有点心安。
“请问有人吗?”他又开口喊道。
但是没人回答。
忽然,韩飞龙眼睛凝住了。
在一扇门下,赫然有块血迹!
韩飞龙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刻纵身过去。
门是掩着的,门边有一块尚未凝结的血迹。
这么冷的天,血居然未凝结,可见这血是刚刚流下来的。
韩飞龙心头吃惊不小,他站起来,将门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韩飞龙欺身便往里走,一进去,门内的一大摊血赫然还在流动。
一张床就在墙边,床旁掉落着一串佛珠。串着佛珠的线已经断了,有几颗珠子已经滚在一旁,甚至有一颗滚在血里。
床上的蚊帐下垂,蚊帐上到处是血。
一根闩门的横木倒在地上,木上一端血迹殷红。
显然这是凶器。
韩飞龙抢上前去,掀开蚊帐一看,只见一莲师太躺在床上,额头上全部是血,整个额部几乎被打瘪了,眼睛突出,整张脸显得非常恐怖。
韩飞龙吃惊不小,他略一定神,将食指横到一莲师太鼻下,但什么气息都已经消失了。韩飞龙看看左右,将蚊帐放下。他略一沉吟,迅速转身出房,左右一看,选择了右边,因为他是从左边进来,如果凶手是从左边出去的话,肯定会和他撞上,但右边呢,他还没有去过。于是,韩飞龙迅速朝右边跑去,右边同样是一个通道,韩飞龙跑得快,转了整整一个圈,又回到死者的房间外,什么也没遇到。
他站在房门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伸手入怀,将那块缺掉一角的手绢掏出来。
韩飞龙展开手绢,仔细辨认着上面的花纹图案,在这图案上面,绣着一个“芷”字,其他就没什么异常了。韩飞龙将这个“芷”字仔细看了看,眉头一皱,又把手绢放在鼻前深深嗅了嗅,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芷”字,再找不出任何头绪。
突然,他像听到了什么一样,脸色一变,拔腿便往外走。
这一次的方向是庵庙的大门。
韩飞龙一口气跑到天井,他吃惊地看到,刚才怎么也拍不开的大门居然敞开着!
韩飞龙意识到,在他眼皮底下,杀人凶手已经跑出去了。
他立刻向大门处冲过去,他知道,时间这么短,在他越墙进来的时候,凶手还在庵内,现在刚刚出去,肯定跑不远的。
杀害一个老尼姑,里面肯定有绝不简单的原因。
韩飞龙飞快地跑出大门。
放眼望去,只有空荡荡的山路和凋零的枯树,什么人影也没有。
韩飞龙暗暗心惊。老尼姑的死在他眼里肯定不是小事,而且,正在他要和她见面时被杀,其中肯定有问题。
令他感到蹊跷的是,刚才他明明听见什么声音,而且,原本关着的门打开了,肯定是有人出去了,现在居然看不到人。莫非还有另外的路可以离开?韩飞龙来不及多想,转身又进了庵内。
站在一莲师太的尸体旁边,韩飞龙蹲下来仔细观看房内的其他动静。
房间显得很旧,光线阴暗,除了血腥味外,找不到任何值得怀疑的线索。
从房间里出来,韩飞龙决心一间间房仔细搜索,看能不能发现对自己有用的蛛丝马迹。
他对这个庵庙陌生,搜寻得很慢,当他再进去一间房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进来的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显得很平常,没有刻意要隐瞒声音的迹象。听得出,进来的人很坦然,来者还不知道庵内已经出事了。
韩飞龙眉头一皱,立刻走到走廊尽头,这里是上楼的楼梯。
韩飞龙不露声息地走了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
外面的人进来了。
来人竟然是宋颜兰!
宋颜兰一走上走廊,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她一踏上走廊时就停了一下。走廊非常安静,这安静让宋颜兰提高了警惕。
她继续慢慢走,走了不到十步,她又站住了,张口喊了一声,“师太!”
没有回答。
宋颜兰仔细看着前面,忽然,她也看见血迹了。
宋颜兰脸色一变,立刻冲过去,她走到一莲师太的房前,看着里面,显然,满地的血迹使她花容大变,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抬脚走了进去。
宋颜兰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掀开蚊帐看了一眼。
一莲师太的尸身就躺在里面。
宋颜兰脸上几乎没什么反应,她只是眉头一皱,垂头想着什么,又很快抬起头,反身走出房间,迅速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没过多久,宋颜兰又走出来,她穿着没变,只是匆匆忙忙地往另外一间房走去。在那里,宋颜兰没呆多久,她出来后便往庙外走去。但她并没有出去,而是小心谨慎地关上了庙门,再折回到尼姑被杀的房间。
韩飞龙藏在楼上的暗处,仔细看着宋颜兰的每个动作。
他感到吃惊,面对这么一桩血案,这个女人竟然毫不害怕,所有的动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这当然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韩飞龙静静地等待着,他想知道这个女人在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时间好像在凝固,但也在慢慢地过去。
宋颜兰也像韩飞龙一样,仔细观察着这间房。
她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在血迹旁边,她看到一双很难看出来的布鞋脚印。
宋颜兰立刻蹲下去,凝视着这双脚印。
是一个男人的脚印。
尽管只来一天,宋颜兰知道,这个尼姑庵里很少来人,更不可能有男人来这里,即使柳大鸣到过这间房,但柳大鸣穿的是草鞋,和她现在看到的布鞋印完全不一样。
是什么人到过这里?她仔细看着,脚印在血迹旁边,这就意味着在这里站着的那个男人不会是凶手,而是在凶案发生后进来的,因为如果他是凶手的话,他杀人时一定不会在血迹旁边观看,而是应该在尸体旁边,而这个尸体现在床上,血迹旁的脚印显示出,这个站着的男人是很沉稳地站在血迹旁边,因此,这个人不会是凶手,而是后来的发现者。
这就告诉宋颜兰,在她之前,已经有人发现这个现场了。
宋颜兰不由一惊,一丝恐怖开始充满她的眼睛。
就在这时,又有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不仅宋颜兰,连藏在楼上的韩飞龙也吃了一惊。
宋颜兰立刻起身,向外面走去。
一到天井,进来的居然是柳大鸣。
他在鬼山边没等到宋颜兰,有点惊慌失措了,于是想回来告诉一莲师太。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宋颜兰。
柳大鸣魂不附体地一抖。
看见宋颜兰,柳大鸣像看见鬼一样地觉得可怕。对他来说,宋颜兰是怎样回来的实在是太不可思议的一件事。要知道,没有哪个船夫敢去鬼山的,宋颜兰既然在山上,那就意味着除了送她过去的自己外,不可能有谁将她接过来。
但她现在居然回来了。
柳大鸣只觉得一颗心在“怦怦”大跳。
“宋、宋小姐?”柳大鸣简直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看见宋颜兰。
“是你?”宋颜兰的声音冷冰冰的。
“宋、宋小姐,”柳大鸣不由倒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是回来了,”宋颜兰冷冷地说,“你奇怪?”
“你、你不是在鬼山吗?”柳大鸣说。
“我是在鬼山,”宋颜兰面如寒霜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被那鬼给吃了?”
柳大鸣被宋颜兰的咄咄逼人弄得狼狈不堪,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宋小姐”明明在上午还叫自己“柳大哥”来着,怎么突然一转眼就变成这么个态度了?柳大鸣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淳朴,面对对方的冷言冷语,柳大鸣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没把她接回来,对方自然生气。他这么一想,就觉得事实肯定如此,那么他柳大鸣就完全应该被对方这么冷冷相待。
柳大鸣不禁尴尬一笑,说,“宋小姐,我、我去接你了,可、可你,你不在那里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那里了?”宋颜兰简直没好气地回答,“你说来接我的,可我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那鬼差点就把我吃了!”
“啊?”柳大鸣惊慌失措起来,“宋小姐,你、你真的、真的看见鬼了?”
“幸好我跑得快,”宋颜兰脸色渐渐平和,语调也缓起来,说,“我真是被吓得要死。”她拍了拍胸口,像是真的在怕一样。
看见宋颜兰不生气了,柳大鸣有点放心。他不善于去想什么。因此他就没问宋颜兰是如何从鬼面前逃生的。对他来说,现在是充满内疚的时刻,也是充满后怕的时刻。他想转移话题;继续谈鬼,柳大鸣怕对方又会冷不丁生起气来。越摸不准宋颜兰,柳大鸣对她的感觉越开始变得混乱和说不清楚。
“师太在吗?”他问。
宋颜兰不立刻回答,只是脸色忽然又变得低沉,她冷冰冰地看着柳大鸣。柳大鸣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知自己问师太是不是也问错了。
“这里,”宋颜兰字斟句酌地说,“出事了,你不知道吗?”
“出事了?”柳大鸣一时没明白宋颜兰所指的是什么,他说,“出什么事了?”
“师太死了。”宋颜兰说,眼睛紧紧地盯住柳大鸣。
“什么?”柳大鸣一听宋颜兰说出这四个字,不由一愣,他不肯相信地说,“你说什么?师太死了?这不可能!她早上还好好的,今天忽然就死了?”柳大鸣声音越来越大,在这时刻,他对师太的感情显然超过了对宋颜兰的胡思乱想。他甚至走上一步,说,“你是不是在撒谎?我不相信。”
“柳大哥,”宋颜兰又出乎意料地和蔼起来,说,“你不相信也得信,师太是死了,你自己进去看吧,就在她房里。”
柳大鸣此时也管不上宋颜兰的态度了。他的确不敢相信师太死了,听宋颜兰一说,赶紧便往里面跑去。宋颜兰紧跟着他过去。
到得房内,柳大鸣不由首先一蒙,满地鲜血使他一下子目瞪口呆,柳大鸣慢慢走向床边,掀起蚊帐,一莲师太被打瘪的额上也布满了血迹。
柳大鸣惊呼一声,赶紧把蚊帐放下,一股要作呕的感觉从他的腹部一直升到喉咙。一个从没看见过惨状的人第一次看见如此惨的画面,是忍不住要作呕的。
宋颜兰冷静地站在房门外,看着柳大鸣,不出一声。
“是、是谁杀的?”柳大鸣看着宋颜兰,问。他话音一落,一下子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由倒退几步,怀着恐怖的心情望着宋颜兰,用手指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你,是你杀的师太?”
“不是我杀的,”宋颜兰的声音依然冷静,回答说,“我也是刚刚回来,你很清楚,我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再说,我干吗要杀师太?”
柳大鸣一下子放心了,至少,宋颜兰说自己不是凶手,那就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那是谁杀的?”柳大鸣又问。
“我和你一样,”宋颜兰说,“我也不知道。”
“那……”柳大鸣依然处在惊慌之中,说,“我们、我们要不要赶紧报案?”
宋颜兰看着柳大鸣,似乎想从他脸上发现一点什么,然后说,“你去报案,越快越好。”
柳大鸣答应一声,往外便走,他想也没想,为什么宋颜兰要自己去报案,而她却不和他一起去;自己去报案了,宋颜兰又会做些什么呢?柳大鸣根本就没想。
看着柳大鸣出去了,宋颜兰继续在房外站了一会,然后很迅速地向外面走去。
韩飞龙将一切看在眼内,他从藏身处出来,悄悄跟上了走出尼姑庵的宋颜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