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飞龙被直接带到局长办公室。
李长云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看着被两个警察带进来的韩飞龙。后者脸色安详,看不出什么紧张。
韩飞龙一进门,便将帽子摘下,拿在手中,深深地看着没有起身的警察局长。
李长云从看见韩飞龙的一刻开始,就不由在心里琢磨这个进来的青年究竟是什么来头,至少,对方的脸色不像一个对这种场合感到陌生的人。
李长云没站起来,只是看着对方说了句,“韩先生吧?坐。”
韩飞龙依言在李长云桌前的一张围椅上坐下来,凝视对方,说道,“这位就是李局长吧?不知李局长召见,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在下。”
李长云没立即说话,他上下打量韩飞龙几眼后才说,“韩先生,不知这兵荒马乱的岁月,你到我们清风镇来,有什么贵干?”
韩飞龙像是要笑,他的声音却不疾不徐,“什么样的岁月都得要口饭吃,在下是做生意的,到什么地方都是在很正常的范围之内。局长说是吧?”
“说得是,”李长云说,“那不知韩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
“怎么?难道局长大人对生意也有兴趣?”
“兴趣我是没有,”李长云回答,“可我们这里出了件命案,这可是我想知道的。”说罢,他目光紧紧盯着韩飞龙,他想知道这句话在对方身上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
“局长是说尼姑庵的命案吗?”
“韩先生倒是痛快!”李长云说,“据我知道的情况,韩先生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人,我说得没错吧?”
“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韩飞龙答道,“可惜晚了一步。”
“哦?晚了一步,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如果我早到一步,很可能就看见凶手了。”
“这么说,韩先生是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了?”李长云冷冷地说。
“李局长,”韩飞龙的声音始终不卑不亢,“杀人是要有动机的,我初来乍到,好像没什么理由要去杀一个尼姑吧?”
“那你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韩飞龙几乎哑然失笑,“我是来做生意的。”
“你来做什么生意?”李长云问。
“在下做古玩生意。”
“哦?古玩?”李长云有点意外,说,“你和谁做古玩生意?”
“我在四川就听说了,”韩飞龙说,“贵镇有个叫周石天的老板,我到这里是来找他的。”
“这么说你是四川人?”李长云说,“怎么口音不像?”
韩飞龙笑了笑,说,“我只是刚从四川过来,我不是四川人。做生意嘛,得到处走。我听说这里的周老板是珠宝行家,就想过来和他做些生意。”
“你和周老板谈得怎样了?”李长云的语气几乎有种挖苦。
“我刚和周老板谈,你手下的人就过来了。”韩飞龙说;他直起腰,又补充说,“李局长认识周老板吗?我想应该是认识的,对吧?”
“我当然认识周老板,”李长云说,“可我不认识韩先生你。”
“有缘就会相会,我们这不就认识了?”韩飞龙说。
“韩先生,”李长云冷冷地说,“你不要和我拽文,本局现在只想知道,尼姑庵的一莲师太是不是你杀的?韩先生,你最好回答我这个问题,不要逼我用别的办法。”
韩飞龙眉头微微一挑,说,“李局长,我也很想知道,师太是什么人杀的。我这里倒是有条线索,不知李局长感不感兴趣。”
“哦?什么线索?”李长云将身子靠得近些,说。
韩飞龙从怀里拿出那块手绢,说,“这是我在现场发现的。李局长,你最好调查一下,清风镇上有什么人的名字里有个‘芷’字。”
李长云一扬脖,站在韩飞龙身后的一个警察走上来,将韩飞龙手上的手绢拿过去,递给李长云。李长云接过手绢,打开仔细看了看。这手绢系丝绸制品,价钱不菲,上面绣着一个“芷”字。李长云看着这个字,像是要回忆清风镇上有哪个女人的名字中有这个字。但他没想起来。
“你在现场发现的?”李长云问。
“可以这么说,”韩飞龙回答,“尽管不是在师太死去的房间,但它却在出走廊的过道上。李局长,破这个案子,它说不定是一条重要线索。”
李长云不吭声,忽然将手绢往桌上一放,说,“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这手绢是谁的,谁也说不准。你以为本局是那么容易上当的吗?”
“李局长,”韩飞龙眉头微皱,说,“忽略这条线索,很可能就没办法破案。我想局长希望的是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而不是让凶手逍遥法外吧?如果因为忽略线索而冤枉了好人,一旦真相大白的话,你李局长的责任可就负得大了。”
“你……”李长云被韩飞龙的话堵住,脸上怒气隐现。
“李局长,”韩飞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个建议,你不妨先去调查一下,这个‘芷’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长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李局长,”韩飞龙微微欠身,说,“在下还有点事想和李局长……”他看了看身后的两个警察。
李长云眼珠一转,对那两个警察挥挥手,两个警察一个立正,转身出去了。
“韩先生,这里没其他人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韩飞龙笑了笑,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摞银元,说,“李局长,案情复杂,您还得亲自出马,实在劳累,不如多请弟兄们喝几杯。关于这件事,李局长有什么吩咐,韩某随叫随到,我到这里只是做生意,可不想耽误了。”
说完,韩飞龙将银元放在李长云桌上。李长云看了看,脸上平和下来,说,“那也好,不过,这案子很大。韩先生如果记起了什么,随时来找我。你到警察局来,不会有人阻拦你。这个你放心。”
“有李局长在,韩某自然放心。”韩飞龙笑笑,将桌上的帽子拿起,戴好了,说,“韩某这就告退,不耽误局长的公事。”
李长云不再说话,做个手势,让韩飞龙出去了。
站在门外的两个警察看着韩飞龙出来,也没去阻拦,想来对局长的办事风格已经心领神会。韩飞龙看看二人,不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外面天色已晚。
街道上行人稀少,一钩残月在云中隐现,显得格外的萧条和凄冷。
韩飞龙慢慢走着。
对他来说,来清风镇已经整整一天了,而就在这一天内,居然出了这么多事。在他来清风镇的路上,就知道此行绝不会那么简单,但现在出现的情况使他感到有些棘手,一个宋颜兰,他虽只远远看了一眼,就明白这个女人不可等闲视之;他刚和周石天见面,居然出了桩命案。一莲师太是他需要找的人,这是他来这里的一个环节,但这个环节在他还没有接上去的时候就断了,如果这桩命案和他有直接关系,那就意味着他的到来已经引起了藏在暗处的对手的注意。
他的对手会是什么人呢?他忽然站住了,宋颜兰的脸再一次浮上来。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而且,自己到清风镇来的事,连警察局都知道了,是什么人告密的?他忽然又想起柳大鸣来。这个船夫在他眼里当然不算什么,但如果这个船夫知道些什么,他会怎么说?当时只有这个船夫知道自己到了清风镇,但这个人不大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现在刻不容缓的是,他必须马上再次去见周石天。
走上一座石桥之时,韩飞龙站住了。
从桥的对面,那个被称为清风镇第二白痴的苏老头正在慢慢扫地。
这次,苏老头嘴里没喃喃什么东西,他专心致志地扫地。韩飞龙站住了,仔细地看着他,苏老头慢慢走近了。
大约是看见桥上有人,苏老头停下来,他看看韩飞龙,忽然声音嘶哑地说,“先生,又见面了。”
韩飞龙倒是一惊,他第一次看见这老头时,他分明在扫地,不会对自己有什么观察,此刻居然知道是“又见面了”。
韩飞龙嘴唇一动,刚要说些什么,苏老头又说话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做什么,就不能再拖什么。”
韩飞龙看着他,说道,“老人家,你在说什么?”
那老头却把头低下去,又扫起地来,一边喃喃说,“不能拖啊。您看这地,只能扫,不能拖。这地是拖得干净的么?”他扫着地,从桥的另一头下去了。
韩飞龙转身看着他,只觉这个异人的话似乎大有余味。韩飞龙不由突然一惊,看着天边的残月,不错,要做的事的确不能拖了。
清风镇、清风镇,这里的人和事总是透着一股摸不清的东西。
韩飞龙刚刚下桥,忽然前面出现一盏灯笼。
提灯笼的人是向他走来。
韩飞龙定睛一看,来人是周石天府上的曹管家。
曹管家一看见韩飞龙,紧走几步,说,“啊,韩先生,您出来了,老爷叫我接您来着。”
“是吗?”韩飞龙说,“周先生在等我?”
“是啊,”曹管家说,“您一出门,周先生就很不放心,命小人去警察局接您,您现在出来了,老爷也可以放心了。韩先生,您现在没事的话,就随我来。”
韩飞龙看着曹管家,这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一脸谄笑。韩飞龙只说一句,“那好,就请管家前面引路。”
“是、是。”曹管家显得特别卑微,提着灯笼带路。
“在局里没人为难您吧?”他像是没话找话地问这么一句。
“没什么事。”韩飞龙回答。
两人只说这么一句,没话说了。
寂静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两人在走着。
天色越来越暗,两边的房屋大都没有点灯,漆黑一片,曹管家手中的灯笼显得格外明亮,但这明亮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凉。
风渐渐大起来。
“只怕又要下雨了。”曹管家又说这么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韩飞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韩先生,”曹管家忽然说,“您来找我们家老爷,是要和他做生意吗?”
“怎么你对生意也感兴趣?”韩飞龙问。
“不是不是,”曹管家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只是这年头,生意不太好做啊。”
韩飞龙忽然对这个人感到一点奇怪,怎么一个管家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眉头微微一皱,然后说,“可还是得做,对吧?”
“那是那是,”曹管家忽然笑了起来,继续说,“您以前没来过这里吧?”
“没来过,”韩飞龙对这样的话渐感诧异,他觉得这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似乎很想从他这里听到什么一样。这使他忽然提高戒备,像是不经意地打量起曹管家来。
曹管家脸上的神色始终有种摸不透的东西,总是似笑非笑,对每一个字都要斟酌上很久才说,好像害怕说错什么东西。
“你在周先生府上多久了?”韩飞龙忽然主动问。
曹管家似乎抖了一下,然后才慢慢说,“多久了?韩先生,您问我在周先生这里多久了?实话告诉您,我自己也不知道干了多久。好像、好像……”他似乎在琢磨,然后说,“好像我一直就在周先生府上,”他忽然很肯定地补充说,“我好像就没在别的地方干过。”
“那你很了解周先生了。”韩飞龙说。
“了解?”曹管家像是碰到一个更出乎意料的问题,说,“我是做下人的,哪能了解做老爷的是什么人,您说是不是?”
曹管家滴水不漏的说话再次让韩飞龙感到这个人不太一般。他不说话了,他心里琢磨着如何面对目前在清风镇上出现的这些状况。特别是一莲师太的被杀,里面不会没有文章。但现在没有任何头绪,他当然想知道周石天是如何看待这个事。
“哎哟,”曹管家忽然说,“您看,真的下雨了。韩先生,我们快一点走。”
他说完,也不等韩飞龙回答,脚步加快起来。
韩飞龙紧紧跟在他身边。
“您是昨天到的?”曹管家又问。
“是昨天。”韩飞龙说。
曹管家又不说话了。雨开始下起来,打在灯笼上,“扑扑”直响,令人听来凄冷。
“曹管家,”韩飞龙忽然又问,“那个苏老头是干什么的?”
“他?”曹管家看了韩飞龙一眼,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每天就是扫地,是我们镇上的一个白痴。”
“他一直在清风镇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曹管家说,“好像……没见他离开过这里。”
“这个人住哪?”
“他住哪?”曹管家重复一遍韩飞龙的问题,然后说,“韩先生对他有兴趣啊?说真的,我还真不知道他住什么地方。这镇上的人每天都看得见他。”
韩飞龙没再问下去。两人的脚步加快,雨下得越来越大,漆黑的云层中,闪电隐隐约约地出现。
曹管家开始不停催促,按他的说法,倒不是两人都没带雨具,而是一旦雷鸣电闪了,只怕山上的女鬼会出来,那着实让人害怕。
“怎么这里有鬼吗?”韩飞龙说,“这女鬼是在什么地方?”
“那女鬼啊,”曹管家说,“就住对面的山上,那里有幢老房子,她就住那里面。”
“哦?”韩飞龙说,“她住在那老房子里,你是怎么知道的?”
曹管家忽然笑一下,但笑容几乎一现即敛,然后说,“韩先生,要不您去问问清风镇上的人,无论是谁,您只要问起女鬼住哪,谁都会告诉您,她就住在那老房子里。”
“这么说,是有人看见过了?”韩飞龙说。
曹管家倒是不知怎么说话了,他停了一会,才说,“有人看见那还了得?还不被鬼给吃掉?”
“是不是说,”韩飞龙忽然问,“那老房子从来没有人去过?”
“韩大爷啊,”曹管家像是听到一个好笑的问题说,“那里是鬼住的地方,谁敢去?那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嘛。”
整条街道现在变得有些凄凉起来。地上的叶子被刮起,沙沙地从脚旁滚过。周围看不见一个人。越来越大的雨点使曹管家显得越来越慌张,好像真的就会撞见一个女鬼一样。韩飞龙在一旁仔细打量他,不觉得曹管家的紧张有虚假之处。看来,这个镇上是真的相信对岸山上的老房子住着一个女鬼。
韩飞龙不想再问什么,有很多问题,他必须留着,去问周石天。
是的,他和周石天已经对上了暗号,是他要找的人。可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却像是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韩飞龙还拿不准那些他感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当然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务是多么艰巨,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能完成。
在出行之前,蔡将军曾嘱咐他,到清风镇后,有两个人要找。一个是周石天,另一个是尼姑庵里的一莲师太。现在一莲师太突然死了,这是不是在告诉他,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将从一莲师太的尸体上失去?
周石天和一莲师太是什么关系?
韩飞龙感到自己刚刚一来,就陷入一个谜团。
这个谜团充满着可畏的东西,充满着难以想象的东西。
不管怎样,他首先需要和周石天交谈,在和周石天的交谈里,他或许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只是,周石天对一莲师太的死,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他还一点也不知道。
韩飞龙一边想着,一边跟着曹管家向周府走去。
一道长长的闪电忽然划开了夜幕,四下里忽然被照得通亮。
青石街面,旁边熄灯的房子。
雷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曹管家突然惊恐万状。
在一下子变得明亮,转眼又变得漆黑的天空里,一声巨雷滚过了夜空。
“来了、来了!”曹管家惊恐地说。
韩飞龙不知道他说什么来了。
好在,他们现在已经走到周石天的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