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水拍打着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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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少玫,是给你二嫂打的电话?”屈小依的姨妈坐在耿少玫的床边看她的《圣经》,耿少玫挂电话时,姨妈抬起头问她。

“姨妈,难怪二嫂说你最疼她、也最爱她,听说话你都能知道是二嫂,二嫂正在加班,她说一会儿把电话打过来,二嫂的事业心太强了。”

耿少玫坐在床上,她的脸已经有点红润,前几天那张蜡黄的脸,经过调养也从脸上消失,毕竟年轻,身体恢复的还是很快的。

“你不知道你二嫂的心有多好,唉,老天爷就是不长眼,好心人总是得不到好报。”

耿少玫听到二嫂的姨妈说起二嫂,唉声叹气。她知道二嫂是她的姨妈带大的,可是,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善良的二嫂和二哥的关系始终都没有得到融洽,二嫂对二哥还没有对她更加关心体贴。耿少玫看着二嫂的姨妈,今天她一定要找到答案。那天屈小依给耿少玫讲了自己的过去,可耿少玫觉得那是很遥远的故事,更何况二嫂爱过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难道他们的感情竟那么刻骨铭心,让二嫂这么多年都不能忘怀?她一定要从二嫂姨妈的嘴里知道二嫂详细的过去,她要彻底弄清楚二嫂与二哥究竟有多大的隔阂,以至让他们的心难以走到一起。

“姨妈,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能告诉我吗?”

“你说吧,只要我知道。”屈小依的姨妈说道。

“听二嫂说她过去爱过一个男人,而且还生了一个孩子,就是现在屈小珍的孩子,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耿少玫言词谨慎地问道。说完,她看着二嫂的姨妈,姨妈的表情显得很吃惊,耿少玫从二嫂的姨妈表情里知道,这位老人没有想到屈小依会把自己的过去告诉耿少玫。

“你怎么知道?你二嫂把这也告诉你了,你二哥知不知道?”

姨妈放下手里的《圣经》,她的表情由刚才的吃惊而变成紧张,看着耿少玫,等着耿少玫说话。

“是二嫂告诉我的,姨妈,能不能详细给我讲讲二嫂的过去,我不会告诉二哥的,我曾经答应过二嫂,不会将我们俩说的事告诉二哥。”

耿少玫的话将屈小依的姨妈带到了过去,她低下眼睑,似乎在记忆里寻找那陈封多年的回忆,当她抬起头,耿少玫看到她眼眶里已经装满泪水: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我怎么能忘记?你二嫂为了那段过去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想起过去,我就恨我自己,要是当初我不让你二嫂去上海,她也许就不会吃那么多的苦,要是这世界上有后悔药那该多好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九零年春节,就是那个春节,给我们家小依带来了永久的灾难,让她渡过这么多年痛苦的日子。”

耿少玫听着姨妈那沧桑的声音,看到姨妈那悲哀的神情,她的情绪也受到感染,跟随着二嫂的姨妈去追随二嫂的当年……

“你二嫂年轻的时候,可是我们市里有名的美人儿,一九八八年,小依那位立过战功的爷爷从市里市委书记的位置已经退下来好多年后,小依的爸爸终于子承父业,当上了市里抓组织的副书记。我不懂政界的事,听我妹妹、也就是你二嫂的妈妈说你二嫂的爸爸是市委三把手。我妹妹当时是财政局预算外资金管理局的副局长,你二嫂的姐姐屈小珍因耽误了学业,也被安排在当时最吃香的市卷烟厂工作。她的哥哥屈维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委,后来是市团委书记。嫂子王书珉在审计局任审计科长。当时在这个市里,好多人都说他们的家庭是官宦世家。你二嫂出生在一九六二年,她姐姐屈小珍出生在大跃进的一九五八年,她的哥哥屈维雄是在中国浮夸风大吹、遍地饿死人的一九六零年出生。一九六二年出生的她,对全家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喜事,大跃进给人们带来的余波正波及所有的人。她的爷爷那时正在领导岗位,要带头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那个年代的领导干部都是这样。她父母在爷爷的严格要求中,也要身先士卒。那时我正好生下一个女儿不幸夭折,我的妹妹在照顾大小依四岁的姐姐小珍、两岁的哥哥屈维雄,实在没有精力再照顾你二嫂,正好我的孩子又夭折,就把她送到我家让我来照顾。当时我也有四个孩子,再加上她,只靠她姨父每月二十几元工资,生活很艰难。在你二嫂长到四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覆盖整个城市,她的爷爷、爸爸、妈妈在一夜之间被打成牛鬼蛇神,游街批斗,然后送到农村接受改造,家里只剩下她奶奶,她奶奶用年迈虚弱的身体支撑着那个家,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你二嫂住在我家,在生活上倒比她的姐姐、哥哥稳定。就这样,一住就住到初中毕业。在她初中毕业后,她的爸爸妈妈被平反,恢复职务,小珍也初中毕业招工到市卷烟厂工作,比她年长两岁的哥哥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她离开了我们家。回去后就上了高中。那时高中的学生都要住校,她一星期回一次家。爸爸妈妈当时担任领导职务工作特别繁忙,根本无法顾及到她,她的爷爷奶奶虽然都离休,可他们都是解放初期的老干部,文化水平很低,加上你二嫂一直没和他们在一起生活,对他们缺少感情。所以小小年纪的她整天除了学习,每星期回到家,吃过饭就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那个时候她很孤独,只要我去看她,到走时她都是哭着不让我走。她和我生活惯了,我们是平民家庭,回来后她不习惯家里那种人来人往、众星捧月的生活,心里慢慢产生了反差和失落感,她经常偷偷告诉我,很想过以前那种快乐无忧的田园生活。她总说我们在一起是过的田园生活,而他们家是政治家的战场,来的都是斗士,现在我还能记住这些话。这种生活中的反差使你二嫂的心里产生失落,这种失落一直伴随着她成长。你没发现你二嫂性格中郁闷、敏感的一面?与她在这两个差异很大的家庭生活有关。她太刚强,又太倔强,不像她大姐,温柔善良。”

“姨妈,我觉得二嫂很像你,特别是性格方面,有很坚强的一面。”耿少玫插话说。

“不完全是,她比我坚强多啦。她可能继承了我善良的一面,这一点是我们这整个家族都公认的,这也是她妈妈经常责怪我的地方。她妈妈经常数落我,说是我没有让她看透社会。小依从小就不喜欢出去结交人,喜欢看书,后来上大学、又参加工作,仍没有一点改变。参加工作后,不断有人到家里给她提亲,她妈说她姐姐找了个完全门当户对的丈夫,她哥哥也是,他们的家族在这个市里应该越来越庞大,所以,在她哥哥、姐姐结婚后,她的婚姻就成了这个家族注目的焦点。其实她妈妈并不知道,你二嫂在上大学时已经找了个男孩子。有一次我去她家,她悄悄告诉了我,那时她什么都不瞒我。那个男孩子叫楚光,本来你二嫂和楚光商定一起留在上海,可你二嫂的爸妈坚决不同意,你二嫂从小就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大学毕业回就回到了父母身边。后来听我妹妹说楚光家是农村,还是山区,兄弟姐妹共六个,他排行老四,上面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两个妹妹,两个姐姐已相继结婚离开家,而哥哥由于家里穷,又太老实,一直都没成家,楚光在上海上班后,给他哥哥找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他没文化,又不会讲普通话,没干多长时间就回老家继续种地了。楚光的两个妹妹都在上学,一个初三、一个初一,都是楚光掏的学费,他们家庭的经济完全是靠楚光来支撑。我妹妹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楚光的家庭,对楚光的家庭和个人背景了如指掌,妹妹对我说两家门不当户不对,这是不可能的事。为了不让父母生气,你二嫂一直没公开和楚光的关系,也没在父母面前说过楚光。不过,她对我说已和那个男孩子悄悄商定,等两人都努力干上两年,楚光在上海的事业有点名堂,再谈两人的婚事。那时他们俩个刚刚二十六岁,年龄不算太大。一九九零年元月,你二嫂被提升为市人事局的副局长。这一段时间到家找她妈提亲的可是踏破门槛,你想想看,谁不愿找个才貌双全的官宦人家?那时你二嫂已经出落成了一个身材窈窕、气质不凡的漂亮姑娘,在我们市里也成了焦点人物,她和她的哥哥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们称为最有才干、最出类拔萃的屈家兄妹”。可是,她从来不让人谈她的婚姻大事,有很多好心人在她面前都吃了闭门羹。她有心事爱给我说。一九九零年元旦我去她家时,她告诉我她的男朋友楚光也提到他们公司当副总经理,她准备找时间给她妈妈摊牌。我知道她妈妈不会同意,就与她商量还是由我出面,先给她妈妈做工作,可她不让我说,担心她妈妈又指责我。在对你二嫂的教育上,她妈妈经常说我没有把她的女儿培养成一位大家闺秀。一九九零年春节前夕,好像是腊月二十吧,你二嫂的家里来了客人,那天我正好也在他们家,来的是一对老年夫妻,他们带着一个很有派头的男孩。我妹妹说这是他们过去的邻居和同事,那个男孩是他们的儿子,叫刘启春。七年前,刘启春的爸爸调到北京,他们全家也随父亲去北京。那孩子人看上去挺实在的,长的也文静。刘启春的妈妈说,刘启春已经研究生毕业,分到北京市规划局工作,过完春节就上班,现在是趁着她的儿子还没正式上班,回老家看看,主要是想见见小依。刘启春的妈妈一直都在夸奖你二嫂长的漂亮又能干,那个刘启春也站在他妈妈身边笑,那孩子给人的印象是很孝顺也有修养。我妹妹那天中午很兴奋,让他们家的保姆唐素素做了一大桌菜。你二嫂的哥哥和姐姐都回家了,我知道是我妹妹通知他们回来陪客人的。吃过午饭,你二嫂的哥哥姐姐都说些客套话后离开家,我看你二嫂的哥哥姐姐也蛮喜欢那个男孩子,过去都是老熟人,离开家时一再嘱咐让那个刘启春多回老家玩,那意图是不言而喻的。我帮助素素收拾厨房,你二嫂的爸爸妈妈和那个刘启春的父母就坐在客厅里叙家常,我看到你二嫂带着刘启春去了她的房间。估计有一个小时,等他们再来到客厅时,我看出来那个刘启春的表情明显地没有刚来时快乐,我从心里猜想,你二嫂可能不同意这门婚事,给那个孩子说了实话。”

姨妈停了停,从桌上拿起已经放凉的开水,喝了几口。耿少玫本想再给姨妈添上,可她又不想中断姨妈的思路,姨妈还是沉浸在她的回忆中。

“那个叫刘启春的回客厅后没说什么话?”耿少玫迫不及待地问。

“那是个很有修养的孩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表情明显发生变化,小依的妈妈可能也看出来,只是当着客人的面不便发火。两家老人商量好等过完初六再聚,好好议议这俩个孩子的婚姻大事。谁知,我妹妹送走刘启春一家后,母女俩在一起大吵一场。你二嫂说什么也不同意和刘启春结婚,她态度坚决地对她妈妈说要和那个楚光结婚。”

耿少玫看姨妈说到这里又叹一口气,急忙问:

“二嫂的妈妈脾气那么坏,肯定打了二嫂一顿?”

姨妈抿起嘴笑起来:

“你不了解我那妹妹,她可是对什么事都能沉得住气,当官的就是和我们普通老百姓不一样,你没听说过老奸巨滑,我看就是形容他们这些老官,越老越滑。”

“好啦姨妈,别开玩笑,快说吧,我都替二嫂捏一把汗。”耿少玫坐在床上,用手紧紧地抓住搭在自己腿上的鸭绒被。

“我的妹妹对小依说,等过完春节再谈这件事,全家要过一个祥和的新年。我和你二嫂的妈妈从小在一起长大,我很了解我这个妹妹,她要好好权衡这件事,她还要稳住自己的女儿。你二嫂现在越来越像她妈妈年轻时候做事,办什么事都考虑的很周到,年轻时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她还年轻,年轻的姑娘脾气都倔,哪像现在?都快四十,性格也快磨没了,凡事都让着别人?况且那时她已经和那个叫楚光的男孩爱的难舍难分。现在的社会给你们年轻人提供了婚姻自由,其实也不怎么好。我们那个年代虽说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我看过的也很好。就像你这样,碰到这么不负责的男人,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么说二嫂的妈妈没有再训斥二嫂?”耿少玫不想让姨妈说起自己,她插言道。

没有,不过我知道,只要小依不和刘启春结婚,她们母女俩的这场战争迟早要爆发。没想到就在年二十九的上午,你二嫂去我家看我,说她准备去上海。我问她跟父母说过没有,她说不能让父母知道。我不让她去,要她再好好想想,可是,她态度很坚决,说就是死也要和那个男孩一起。年轻人把爱情当成她生活中的唯一。她一再嘱咐我不要告诉她父母。我看她很爱那个男孩,不忍心像她妈妈那样,就同意让她去上海,并答应她不告诉她的父母。现在我真后悔那时不应该让她走,要是我不让她走,她就不会怀上那个孩子,也就不会让她一生都没有安宁。

耿少玫看到二嫂的姨妈说这话是满脸的惭愧,这个善良的基督教徒的确从心里在忏悔自己的当初。姨妈又拿起杯子,耿少玫看着她的手微微有点发抖,这是情绪激动所之,姨妈想起过去就觉得很对不起二嫂。

“姨妈,这不怪你,也许这是天意,二嫂太优秀啦,老天爷嫉妒她,就让她的生活多点磨难,要不是过去的经历,二嫂也没有现在坚强,你看现在二嫂多能干,是整个家族的顶梁柱。”

耿少玫不忍心看到这个善良的老人自责自己,她从床上下来,穿上拖鞋,坐在床边,劝慰姨妈。

“唉,你说的对,可能这是天意。我们小依在上海就呆了一星期,才短短的一星期。有些人几年都不能怀孕,没想到她只呆了一星期就怀上那个孩子。看来这俩个孩子的感情太深了,让那个楚光在死时也要留下自己的后代,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耿少玫把姨妈的杯子拿到客厅,给姨妈倒杯水,她看出姨妈脑子里在盘旋着二嫂的孩子,担心姨妈又要说自己,就借故倒水来到客厅。耿少玫能理解二嫂当时的心情,怀了孕,所爱的人又死了,俩人还没有举行婚礼,将来要当未婚妈妈,还要承受来自社会各方面的流言蜚语,肯定和姨妈现在一样很痛苦。耿少玫想起那天二嫂让她打掉孩子那坚决的态度,二嫂有过这经历,所以能预见耿少玫的未来,耿少玫现在从心里感激二嫂。

“二嫂回来后她妈妈是不是失望透啦?没有和她发生争吵?”耿少玫进到卧室,把倒的水递给姨妈后问道。

“岂知是失望,简直要把天戳个洞。你二嫂走后她妈妈先给我打电话,我只得实话实说。她妈妈和我大吵一顿,说怪我纵容她女儿,不应该让她的女儿去上海。整个春节她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和我吵,我也是有苦无处诉。我怎么能想到那个楚光是短命鬼,要是有先见之明,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二嫂离开我半步。正月初七的早晨,你二嫂从上海回到家,回家时她给我打了电话,我担心她和她妈妈吵架,也急忙赶到她家里。她告诉她妈妈说已经和楚光同居,求她妈妈同意让她和那个男孩结婚。她妈妈听后给了她一个耳光,什么也没说就进了自己的卧室。等中午出来时不再和你二嫂吵了,这次她是苦苦哀求你二嫂,说是那个刘启春要等你二嫂一年,让你二嫂把那个楚光忘了,一年后和刘启春结婚。她妈妈说那个刘启春在北京前途广阔,还能对你二嫂的哥哥事业有帮助。当时听妹妹这么说,我从心里不同意。我想,既然你二嫂和那个楚光两人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干脆让他们结婚算了。我见过那个楚光的照片,小伙子和刘启春一样,也是个很文静的男孩,我相信你二嫂的眼光,她从小就很乖,不会和坏孩子在一起。可是,她妈妈对我意见很大,我也不敢说什么。谁想到没过多少日子,上海打来电话说那个男孩子死了,当时我们都不相信,因为你二嫂检查出来刚怀孕,她妈妈正在让全家劝她做流产手术。我记得很清楚,是在三月份,好象是月底吧,那天我和她姨夫正准备到公园散步,我妹妹打电话说有急事让我过去,从电话里我听出来她很焦急,就匆匆去她们家。一进门,我看到全家人都呆坐在客厅里,脸色都很难看。再看你二嫂,半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那张脸还能叫做脸?简直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面具,苍白的吓人。她嫂子书珉把我拉到身边悄悄地告诉我,那个男孩死了。我的大脑当时一下子变成了空白,愣在那里,很长时间都不能相信那是事实。我妹妹知道你二嫂平时最听我的话,就示意我把她搀进她的房间里。进到她的房间后,一直没有流泪的她,把门关上后,抱住我嚎啕大哭,我带着她从小长到大,从没见到她这么痛苦过,现在我还能想起来她当时的眼神,好像也和那个男孩一道离开这个人间。”我是个基督教徒,我相信神的力量,那时我就感到是神的力量在拉她,可能那个男孩子在她心里的位置太重了。她哭了很长时间后,我扶她躺在床上,告诉她先睡一会儿,就到客厅里,等着她妈妈的安排。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事都是她妈妈安排的。她妈妈和我商量,让她嫂子书珉、大姐小珍和我陪她去上海,我们趁你二嫂睡觉的时候准备了行李,当天就带着她坐飞机去了上海。老天爷可能也为这一对情侣伤心,到上海后,满天乌云,能见度很低,雾遮盖住一切。等我们看到那个男孩的尸体时,整个空气都处在迷雾之中,你二嫂竭力瞪大双眼,在泪眼中注视着那男孩的面孔,似乎想让那场景在面前凝固,好让那个男孩安详的面孔永远驻足在她眼前。她久久站在那个男孩的尸体面前看着,任谁都拉不走她。雾越来越大,弥漫在空气里,也遮掩住人们的视线,她抬起头,像发怒的狮子那样狂叫:“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晴空,让我能看清楚我的爱人?为什么掏走他那为爱而跳动的心?让它在此时此刻永远凝固、永远停留、永远死亡?她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她完全失去了理智,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叫的声音太凄惨,我这个老太太怎么说她都好像没听见一样。”

耿少玫看到姨妈的眼泪流出来,她急忙从床头柜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二嫂的姨妈,这让她想起了和闻潮的分离。要是那个让她痛苦的闻潮真像二嫂的男朋友那样死了,她还比现在快乐一点,或许她还会为她现在仇视的这个男人掉几滴眼泪。想到这里,她巴不得这个男人立即死去,好让她的心不再因为想起他而痛苦。

姨妈擦了擦眼泪,哽咽着继续说:

“在场的人都被你二嫂的真情所打动,没有人不掉眼泪。在那里,我看到了那个楚光的大哥,小珍说他叫楚伟,小珍说他比他的弟弟楚光大两岁,可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可能是整日在农田里农耕,他的背有些微驼,他穿一身蓝色、在城市很少见的那种粗布衣服,好像还是新的,估计是专门为来上海而临时赶做的。脚上那双手做的崭新布鞋,露着一圈白边,格外醒目,从见到他的弟弟到他的弟弟被推进火化室之前,他一直都举足无措,生怕自己做错什么,精神紧张。在看到自己的弟弟被送进火化室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在抽泣,用手捂住自己那像核桃般网络密布的脸,蹲在那里,他把他的弟弟当成家里唯一的依靠,现在弟弟的走让他觉得他们整个的家都要崩溃。他用手捂住脸,低声哭泣着说:“都怪我这个当哥的不好,自己没本事,全家只给弟弟添麻烦,老天爷应该惩罚我,让我死,我这样没本事的人,活着也是个累赘。”他自责自己,那网络似的脸因为痛苦而连在一起,泪水就像经过一道道河堤艰难地流下来。我们站在那里听到这么一个汉子说的话,不知道怎样来劝这个悲伤过度的人。他具有中国农民身上的美德,耿厚、淳朴、勤劳、善良。处理完楚光的后事,我们才知道这孩子已经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因他工作出色,他的公司给他补贴了一部分钱,还有少部分没付清。楚伟说他只带回弟弟的骨灰,其他什么东西都不要。处理完楚光的后事,你二嫂把我们带到她和楚光短暂居住的“新房”,我们帮她整理楚光的遗物。在整理中看到了你二嫂过去给楚光写的信件,楚光每天思念你二嫂给她写的日记,还有俩个人从认识到春节在一起的照片,那些照片都被楚光用精制的喧纸包裹。他们俩的结婚照楚光也将其中一张放大,看来还没有来得及装框。从这些遗物里可以看出,从你二嫂离开上海到楚光离开这个世界,这个孩子一直在为他们走向婚姻的殿堂而忙碌。他可能是满怀信心去完成他结婚前的最后一份工作,却不知道这一去他将踏入黄泉路永不回还。就这样,我们在上海一刻不离地伴着你那精神恍惚的二嫂,在那里待了五天后回到家中……”

姨妈不停地用纸巾擦自己的脸,哽咽的不能再往下说。

“姨妈,不要再伤心了,你看二嫂现在多风光,市里说起二嫂谁不认识她?她不但人长的漂亮,还那么能干,我一直很羡慕她。”耿少玫看到姨妈哭成个泪人,她慢慢对二嫂和那个死去的男人那种感情有点理解。

“你们只知道她的外表,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比谁都了解小依,这孩子把眼泪往心里流,不想让一个人知道。你看,现在她爸妈都退休了,整个家族都靠她和她哥哥,她能不支撑起门面?她现在越来越像她妈年轻的时候,把工作放在第一。女人还是要顾及家庭的,你看她现在,什么时间顾及过家?你二哥也是,从来没有体贴过我们家小依。别看他们俩个不吵嘴,我能看得出来,他们俩个的感情不好,都结婚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不要,这能叫感情好?俩个人只要在一起都绷着个脸,那还叫有感情?我和你那位姨夫虽然一辈子过的不算太富,我们很高兴。可是看看你二嫂,从楚光死后,我没看到她开心地笑过。要是那个楚光不死该多好,他们那么相爱,你二嫂又生了那么英俊的儿子,俩人的小日子肯定会很幸福,看来她也是红颜薄命。”

耿少玫听姨妈对二哥充满着埋怨,再一次想起闻潮,他们俩个的感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能让他们对那个未出生的生命毫不吝啬地打掉?痛苦再一次向耿少玫袭来。姨妈没有发现少玫表情的变化,她擦了擦眼泪,又继续说道:

“当时人们都不知道你二嫂结婚,更没有人知道她怀孕,小依的妈妈看她太伤心,也不忍心再逼她,哪个孩子不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哪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子女。她妈妈看她固执己见,坚决要生下孩子,就想了一个办法,让她利用下去扶贫的机会,把她送到一个贫困的山区,让我陪着她一起去。我们去时是一九九零年的四月十号,她的孩子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出生,我和你二嫂在那里住了正正八个多月。孩子出生后,为了考虑你二嫂的事业,她姐姐小珍正好结婚几年不会生孩子,为了这个已经寻了几次短见,全家商量后,就把刚刚满月的孩子送给了小珍。那天我和你二嫂都哭的成了一个泪人。我伺候她一个月,对那个孩子也产生了感情,那孩子生下来就好像能理解他妈妈的心思,很安静,也不哭,我对你二嫂说,这个孩子长大肯定像他的爸爸,是个文静的好男孩,她听后又哭起来,那时看到最多的是她的眼泪,真是都流成了河。我是个基督教徒,经常在想,上帝有时也不公平,我的外甥女那么善良,还要让她受这么多苦,现在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认,你说她该有多痛苦呀!现在想想,这些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了这个家族,她付出的太多了。她现在变的和过去一点都不一样,过去有什么事她还给我说说,现在什么事都放在自己的心里。你说,她工作那么忙,心里还要放很多痛苦,又不让别人知道,这对她是多大的折磨。”

耿少玫看到姨妈的眼泪,急忙拿起纸递给姨妈,实在不忍心看到眼前这位老人再痛苦。看来真正了解二嫂的也只有姨妈,姨妈看着二嫂一步步地成长,这么多年,二嫂实在不易。相爱的人离她而去,自己的儿子又不能相认,与二哥的感情也不能沟通。二哥是个利欲熏心的人,经历这么多磨难的二嫂应该找一个善解人意的丈夫,没想到竟找了一个把前途放在第一位的丈夫,二嫂怎么能不伤心、痛苦?可是,面对家人和她那个庞大的家族,二嫂只有认命。她把自己的爱彻底埋葬在心里,她要做生活的主人,她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在无可奈何中她改变了自己。耿少玫彻底明白现在的二嫂,她们都是女人。耿少玫看不清自己的爱情究竟是对是错,可是,做为旁观者的二嫂,已经对耿少玫爱情的未来看的一清二楚,因为二嫂有过失败的经历,二嫂最能懂得爱情和生活,耿少玫现在对爱情和生活也有了一点点的感悟:爱情只能给生活带来痛苦,可是,生活本身的美好要由自己来创造,耿少玫逐渐明白了这一点。

“姨妈,二嫂以后会过的很好,你就放心吧,起码我会对她好的。”

耿少玫长长出了一口气,从二嫂的故事里她似乎也多少寻到了生活的道理。

“孩子,你刚做完手术,要早点休息,我们还是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我看你和你二嫂一样是个苦命孩子,以后你们要相互多关心,在你二哥面前多说点你二嫂的好话,你二嫂对你这么好,你说是不是?”

耿少玫的眼前浮现出二嫂那华丽的外表,她知道二嫂在年轻的时候吃的苦太多,所以她才能承载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