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玫带着苏娜来到精神病院,苏娜诧异,那么一个自傲、自负、自信、很自我的男人,怎么一下子变的如此萎缩、颓废、呆痴,洁癖的他哪里去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头发与胡子都快连结起来,那头发枯燥、干涸、焦粹,不加修饰地胡乱躺着,卷曲的胡须掩盖着那张很标致的国字脸,过去那两只像鹰一样犀利的眼睛没有光泽地、毫无目的的张望着,张望着他那个未知的世界,穿的衣服也是这里统一制作的白色大褂,与他那精制的白衬衣是不能等同的,苏娜不相信这就是涂冰,他真的很爱他的孩子?他那早已泯灭的良心在忏悔中得到觉悟,在觉悟中又回到那未知的领域去忏悔,那个未知的领域让常人觉得他与常人不同,把他视为精神失常者,可他也因祸得福,在自己最高的精神领域里永远驾驭着自己和自己所控制的这个世界,过去他一直在苏娜面前说他有能力控制这个世界,现在他总算目的达到,他的精神世界已让他满足,他也可能在这种满足中渡过余生。
“涂冰,我是苏娜、苏娜,认识吗?”
苏娜使劲地晃着涂冰,重复着问。
他痴呆地瞪一下苏娜,目光一闪,恢复常人的那双眼睛亮丽的一闪,可仅几秒钟,也可能这几秒钟让他恢复了过去,他很爱苏娜,倾其一生爱过她,这眼神能证明,在浑沌中他仍能抓住一瞬的清醒,因为他爱的女人正站在他眼前,他可能已经感知到。
“二哥,你看谁来看你?你认识她的,对吗?”
他竭力地再一次睁一下那浑沌的双眼,然后他笑着大声叫起来:“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沈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少玫,你看,他在背晏殊的词,他最喜欢晏殊的词,他过去只要一喝醉,就要给我背晏殊的词。”
“苏娜,可能他的潜意识里一定知道你在他面前,你再提示他一下。”
苏娜用手捧起他的头,将自己的脸贴近他,这在过去她是一百个不情愿。她声音很温柔:“涂冰,我是苏娜,你还能记得晏殊的词,你就记不起我,我是苏娜,和少玫一样,非常爱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能想起的?”
他目光痴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那眼光仍浑沌,还带有一丝恐慌,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究竟要对他干什么,极不情愿地看着,看一会儿,他笑着又大声叫起来:“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相见。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午腰红乱旋。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定检如今无一半。……”
“二哥,不要背了,我们都知道你喜欢晏殊的词,不要再背好不好?”
少玫想用手阻止他,他恼怒地瞪着少玫,好一会儿,眼睛里满是憎恨,然后又开始重复地背,陶醉其中,声音朗朗入口,象一个刚学会背诗的孩子,在炫耀自己的才能。随行医生示意让少玫和苏娜离开。
少玫走出二哥的房间,哭着拉住苏娜:
“苏娜,都怪我那天带他到墓地,不应该让他受刺激,你看他现在的样,过去的二哥无影无踪,我真是对不起他,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把我当亲妹妹照顾我,他要是治不好,我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少玫哭的很伤心,苏娜的泪随着她流,她没有想到,那么坚强的男人竟脆弱的不堪一击。
“这个病人没有攻击性,每天都是坐在这里背诗,有时还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他儿子很漂亮,过几天让他来见我们。”
“医生,他的病有治好的希望没有?”少玫听后更加伤心,她急切地问医生。
“希望很大,他只是一时受到很大刺激,而且他平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这种人的性格较内向,突然的打击使他精神很容易崩溃,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药物的治疗和心理上的调节,应该很快就能治好。”
“大概要多长时间?”
“一个疗程估计就没问题,不过,看他的病情怎么发展,好的话可以带药在家治疗,你是他什么人?”
“表妹。”
“他的妻子对他很好,每天都开车来看她,她工作很忙,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她,还是个副市长,这女人,不但漂亮,还很能干,让人佩服,他就是没这个命,这么好的老婆却还受什么刺激,不可思议。”
“她每天来?”少玫不相信地问。
“那当然,不过,她来也只是坐坐,你表哥那表情,谁来都一样,等过完这一个月就好多了。”
“我总觉得他很正常,只是在逃避现实,不想正视现实,有没有病人象他这样,其实大脑正常,只是不想正视现实。”
“他的大脑还是受到刺激,正常人不会为逃避现实而变的象他那样,你这是想象,我们对他进行全面的诊断,不过,他属于精神病里最轻的那种,很快就会好的。”
少玫和苏娜离开医院,苏娜仍在愧疚,虽然她不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曾给她带来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可她不想让他这么凄惨,他与她毕竟有过那么长时间的相符相依,他们共同孕育了孩子,她怎能对他没有一点感觉?更何况没有他,也就造就不出现在的苏娜,正因为在与这个男人的相处中,让苏娜懂得时时反省自己,时时寻找自己良心的归属,时时提醒自己不能丢掉真实的自我,想到这苏娜不觉也陪着少玫伤感起来。
“二哥太争强好胜,他自己制造一个枷锁把自己拷的很牢,最后又把自己摧毁,欲望毁了他,现在顺顺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我又看到他心灵深处那美好的一面,在家时二哥是个最重亲情的人,他对大姨、姨夫很孝顺,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孝子。我们从看完顺顺回家后,好长时间他都一个人独自把自己锁在屋里,我刚开办一个音乐辅导班,太忙,没时间陪他,没想到过了半个月二嫂打电话把我带到精神病院,他整个人都变了,特别是头发,足足白了一大半,原本很瘦的身体弯曲着,看上去像一个老翁,你看,他奋斗大半辈子,现在落的什么也没有,儿子、家庭、事业一团糟,过去我最佩服他年轻有为,事业有成,还有一个他爱的美人,应有尽有,可刹那间一切都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玫的话让苏娜突然想起《红楼梦》中的“好了歌”:
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倒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少玫,你二哥把自己定的生活目标太高,让他连一点快乐的空间都没有,太自私贪婪,掳掠着我们每个人的心血和汗水,竟还能沾沾自喜地欣赏着自己胜利的果实。你是个基督教徒,就如你说的,这也是觅觅之中的报应。我要感谢他让我认识你,你教我懂得什么是真正有意义的生活,你对神的敬慕我不反对,不过你不能将自己完全交给神,闻潮是个很好的男人,他和你一样,对人诚实,从不违心地说一句话,这种人有时虽然伤害了你,不过,我觉得他是个追求理想、对事业有很高目标的人,不可多得,他很爱你,我能看的出来,你们俩个太苛求自己的理想,都是为理想而献身,你不一直劝我不要死心眼,你也学会该放弃时就放弃,你看你,我了自己的神,为了自己的理想,连爱情都不要了,你这样生活是有缺陷的,还记得那个叫刘忻的男孩,他经常来歌舞厅帮我,我丈夫的腿不能走路,只能在歌舞厅打鼓,有时闲了写点曲子,要是有机会,你把他的曲子推荐推荐,行吧?”
“那还用说,那个刘忻还没结婚?”
“没有,如你过去常说的,假如爱了,就爱的真挚,他就是那类人,很执着,你还太年轻,你应该还象过去那样执着地爱着,你和闻潮一定会很幸福。”
“苏娜,我对幸福的理解很宽广,只要自己感受到自己幸福,那才是幸福,不一定就一定要恋爱结婚,与闻潮在一起他教会我作一个有信念的人,我们俩个都是那种为理想而活着的人,我们的感情已经渡过了那个时期,再让我回到从前,来延续那已经消失的感觉,我们都不会,现在我很知足,我曾真心地爱过,我曾经历过所有女人都经历的‘婚姻过程’,尽管虚假,可它在我身上都发生了,我已经走完了女人的全过程,现在我想静下心来把我的音乐班办好,下一步我准备办个音乐学校,我要尽自己所能让山里没有钱交学费的孩子,和我小时候一样贫穷的孩子能来我的学校读书,我会用博大精深的爱来接纳他们,使他们能有受教育的机会,拥有这博大精深的爱,我就很满足。”
那个刁蛮的少玫哪里去了?那个没有宽容、古怪刁钻的少玫哪里去了?苏娜从见到少玫就对她没好感,可她越来越让苏娜感动,苏娜不知道是那曾经拥有的爱情还是基督的力量,把这个已经愤世厌俗的青春女郎熔炼缔造成一个具有高尚情操的女人。
“少玫,你太让我感动,你的境界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如你的神,是她在你身上给你传授着宽容大度,还有闻潮给你的圣洁纯净的爱情让你感悟出世界需要爱心,我怎能和你比?这一生你就打算这么过?不再结婚生子?”
“我准备收养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让我的音乐带给他快乐,让他生活在明媚和甘甜里,然后将基督的教义宣扬光大。”
“少玫,你二哥要是能有你的一点满足心,能有闻潮的一点单纯,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你看,他正在鞭打着自己的良心,他的精神绝对没问题,他已经扑捉到自己肮脏的灵魂,他在绦洗它,让它重见光明。”
“不知道出院后他会怎样?”
“难以估料,这要看他自己,谁也拯救不了,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苏娜,我看刘忻对你很好,恕我直言,你和嘉俊虽然相爱,不过我觉得他不能让你的人生更加完美,你们只是名誉上的夫妻,你看现在带着丈夫改嫁的女人多的是,你也效仿一次没人说你……”
苏娜脸上一阵发烧,想起满脸朝气的嘉俊,他是那样坦荡,对生活充满信心和希望,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激情和爱已经将她融化,又想起坚韧不拔的刘忻,也许真有一天,她会让这个家增添一个新生力量,来共同让家庭富裕起来,可是,她会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是少玫吗,我是你二嫂,今天闻潮给我送一副画,他让我告诉你,他已辞去工作回老家,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去他老家一趟看看。”
少玫挂掉手机,不加思索地拉着苏娜朝汽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