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涂冰离开精神病院,他已不再背宋词,尽管不说话,表情仍很木吶,神智已很清。在他住院期间,屈小依将他们的家重新装修一新,她想让这可怜的人儿忘掉过去,她真心地试图与他开始他们的生活,尽管她已提拨为屈指可数的副市长,她想拥有女人的羽毛,如涂冰说的,她只有男人才有的力量,现在她想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来弥补自己对涂冰的过失,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在思忖怎样来弥补对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她也想让自己良心能得到安宁。涂冰回到这焕然一新的场所(他从心里这样认为),意识又开始混沌,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家,他早已厌倦一切,他的生命从他离开那个墓地开始早就离开他的躯体,已经在飘荡、游历,这个能让他倒下睡觉的地方是他舒适的“窝”,恍如一个与世隔绝的植物人,茫然地环顾着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任由屈小依摆布着。
回家第五天,他趁屈小依上班后,一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将屈小依刚从他的单位领回来的工资如数装进口袋,象一个賊偷偷溜出家门。
来到拥挤的车站,这是他好多年都没来过的地方,从与屈小依结婚后,他一直是专车接送,失去再坐火车的机会。这时,他找到列车时刻表,一眼就看到自己挂职去的那个地方,从家里出发到那里仅需一个小时。终于踏上火车,他的心好象放松许多,列车载着他向着那个他熟悉的地方走去,他的意识仍停留在那里,在那里短暂的时光却使他享受了一生的美好,那里有他的女人,有他的儿子,那才是他的家,他从没象现在这样留恋过,这样急切地想奔驰到那个他轻松快乐地生活过的乐园。
列车在奔驰,坐在车上百无聊赖地昏昏欲睡,将视力聚焦在对面的一对老年夫妻身上,男的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女的倒很年轻,至少比男的要年轻十岁左右,从穿着上看,是一对很考究的夫妻,在他们面前的餐桌上摆满各种各样的食品,那女的不时往男人嘴里送食物,而男的自享其乐,津津有味地吃着,这让他想起苏娜,触景生情地为那女人的牺牲精神所感动,想象着自己到老时会不会也象那男人,想到这心里倒不是滋味,不觉对那女人投去敬慕的一瞥。女人很得意地看到这仰慕的眼光,象个孩子似的与他攀谈起来,吃饱喝足的男人也被他们快乐的畅谈所感染,加入到这个行列。从谈话中得知,那个男人年轻时搞文学与摄影,退休后在搞种子栽培,好比长时间没有这种与人交谈的轻松,过去涂冰是场面上的中心人物,他喜欢与人畅谈,那能显示他的渊博,今天他又找回这种感觉,他们谈莎士比亚、谈亚里士多德,谈曹雪芹,古代的、现代的名家哲人……慢慢的,倦意袭击着他,他毕竟刚刚恢复健康,精神还处在似真似幻里,这健谈的亢奋只是暂时的,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朦胧里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是男人的声音,他警觉地洗耳恭听:
“你和她一样,看重我的钱,你们是一路货色,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已给律师讲过,每月给你八百,其他一个子儿也没有。”
“谁和她一样?我们刚在一起时你还穷的一无所有,要不是我哪有你的今天?”
“我已补偿了你,给你二十万还不够,每个月照顾我生活还给你工资,你还不满足?”
“要不是我照顾你,你早就不行了,那是我应得的报酬,还说我算计你,你不也在算计我,真没意思……”
涂冰知道这是眼前这对夫妻的对话,他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他们,这对夫妻的谈话因他的惊扰而暂时停止,一路上谁也不再理谁,那个男人剧烈的咳嗽也没有打动女人的心,女人与刚才判若两人。
涂冰不想再与他们攀谈,看到这对夫妻又让他模糊地看到屈小依——他们这对权利夫妻,象眼前这对夫妻一样,一直都在算计中生活。这对夫妻活的太累,生命已近尾声,还在相互盘剥着、算计着对方,那丰厚的物质生活也没能满足他们贪婪的心,他们像一对乞讨者,彼此乞求着对方能再给予满足,失去了常人之心,使他们相互猜测着对方、相互利用着对方,他们没有爱,爱已在他们心中死去,只留下那看似安逸的躯壳。“到哪里都有险恶之心,”他想着,倒觉得自己崇高伟大起来,他的思维也开始漫无边际地漂浮起来:“等到老年,我决不会象这个男人那样自私,我要全心地呵护苏娜,照顾她体贴她,我们要渡过幸福的晚年。”他的心因为想到那长远竟又宽慰许多。
踏上那块土地,他痛楚起来,那早已麻木、苏醒、受伤,再麻木、再苏醒的心现在又开始活跃起来,他又能感觉自己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他已好长时间失去这种感觉。站在火车站,思忖着行将何处,那么急切地要来是为什么?他用手抠着脑门,那手如指挥棒,调整着混乱的思路,他想起自己迫切要来与自己仅仅亲密过几次的儿子相聚,他要来看一看自己所钟爱的女人。想到这心更加迫切。叫辆出租车,直奔儿子的墓前,那天真可爱的笑容迅速跳进他已枯萎的身躯里,他用手抱住他的儿子,可抱住的只是他的笑脸,刻在墓碑上的笑脸,儿子的灵肉早已安息到这里,自己的灵与肉还在搏斗,他多想再抱一下他那软软的、散发着灵气与智慧的躯体,以前他抱儿子的机会太少太少,他能数过来,连江嘉俊都与儿子那么亲近地长期拥抱占有儿子,而作为真正的父亲,却没能让儿子领略真正的父爱,他绝望地抱住那块石碑,痛心疾首呼天叫地,凄惨的声音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充斥着回音,那幼小的在天之灵是听不到这陌生人的哭泣,他只是在短暂的记忆里知道江嘉俊是他的父亲。涂冰将两只腿盘着,坐在那墓碑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声音已嘶啞,发自内心深处、彻骨痛心的泪不间断地流着,那混沌的意识里又出现了自己的儿子、父母、还有苏娜,还有很多能让他痛心的人,当然,屈小依也在其中。他的良心又开始启动,自己的父母都已近暮年,这些年,他除了从物质上对他们尽点孝心外,很少回家,现在他很想回去,回到大山里,完全摆脱世俗的羁绊,摆脱屈小依和那个家族对他的束缚,去过那种赏心悦目的生活,象儿时那样,象现在所有山里孩子那样,无忧无虑。记得儿时,他整天光着脚丫在山下小溪踩着清澈的水抓螃蟹,然后与小伙伴将螃蟹用捡来的柴点起火烧熟,对他来说那是很好吃的“佳肴”。山里实在太穷,想起贫穷他更恨自己的贪婪,贪图荣华富贵,贪图高官厚禄,贪图的连自我也没有。他又想起那靠他的支撑和扶携已蒸蒸日上的家族,在山里,他的家族以他为荣耀,连整个村庄都以他为荣,山里出个人材实在不易,物质与经济的缺乏让每一个家庭对大学可望而不可及,象他们的家庭,全家都为了成全他上学而竭尽全力,他一直都觉得对不起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现在他已无愧,他对得起他们,他为他们每个人都尽力了,特别是少玫。其实少玫很象他,有性格、有才华,只是他与她之间有距离,现在他终于明白那种距离的产生,他追逐的是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利,少玫追求的是生活的完美无缺,他们俩个的命运也相似,他的追求已偏离生活轨道,这让他付出太多太多,少玫的追求太尽善尽美让她付出自己的全部。
当泪水枯涸时,天也渐渐暗下来,他游荡似地、不知不觉就走到苏娜经常去的河边,其实他早就想来看看这个女人,他猜想她在这里,她总是一个人待在这里,今天也不例外,他要把她带走,他爱她,爱的不能自拔,他要带着她回他的老家,然后他们结婚,为他生儿育女,让他的父母在有生之年也能看上一眼自己的孙子,想到这,他无比兴奋,擦去眼角激动的泪水。已到六月,天也变得反复无常,刚下过雨,河水猛涨许多,河面上显得比平时宽敞,涂冰坐在苏娜经常坐的那棵老槐树边,这棵树大概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它粗壮、刚健,如沧桑的老人,呵护着每一个孤独的身影,涂冰寻找着自己的意识,竭力在那微薄的意识里来寻找苏娜轻松的身影,这哪里还有苏娜的身影。“走进桃花园,不见桃花艳,昔日赏花朵朵满,今朝看花瓣瓣残,人生何其短,得一知音难,何需同渡船,相识就是缘。”他忘了在哪里见过这几句诗,竟过目不忘,那微弱的大脑还一字不漏地重复着这段话,是他的写照。在这个地方,他和苏娜过的是最让他舒心、让他难忘、让他回肠荡气的生活,他爱苏娜已超过他的生命,他爱儿子远过于他的灵魂,而今,一个从他眼前荡然无存,一个与他失之交臂。他将那软弱的身体靠在大树上,来支撑他那虚弱的心,就那么靠着,如苏娜每次来一样,将心“靠上岸”,就有了那种踏实的感觉,他的心怎么能踏实?一直都在算计着、紧张着、没有缝隙地跳动着,让自己达到了理想的彼岸,这颗心终于可以踏实地依靠在这里,与苏娜的心连为一体。打开行李,其实那说不上是什么行李,偌大的提包里仅放着两张苏娜和他们的儿子在百日时照的照片。拿出苏娜与儿子的照片,这张照片早印记在他心里,平时他把它深藏心底,担心屈小依知道,没想到他的精明在屈小依面前竟无力施展,她始终掌握着他的脉搏,他的生活完全在她的操纵之中。想到这他开始烦躁不安,再次用手放在头上,以驱赶屈小依在他大脑里的印记,果然,他看到照片上苏娜美丽地冲着她笑着,儿子也在等待他的抚爱,他对着那照片来回吻着,哭着,吻他心爱的女人,哭他丢失的儿子,他感到雨后的风特别冷嗖,头顶上树叶在强大的风力鼓动下发出飕飕的声音,涂冰坐的地方是一片绿荫,整条河被绿荫环绕,河水无声地走着,一波漾一波,拍打出无数层叠涟起伏的浪花,浪花急促地游着,积压无数个白色水泡,千丝万缕的水泡将整个河面绘制成一幅碧波万倾的图画,这景色他和苏娜经常看到,河水永远都不分时节地延续着它的习惯,这道风景线早已驻足在他的意识之中。风拍打着涂冰,如水拍打着浪花,将他的灵魂拍打的无止境。他生平最爱穿白色衬衣,既打扮出他的庄重、高贵,又将他很英俊、很有轮廓的成熟男人的韵味表现的淋漓尽致,那条皮尔卡丹黑色西裤与白色的袜子、黑色皮鞋相互交差,将一个庄重、凝练、果断的成功人士完全呈现在眼前,只是他太憔悴,紧紧夹着自己双肩,任凭那肆虐狂风浸入每根神经,就这样风吹着他,水拍着浪,竟都和谐的让世界不复存在,只有这水,还有水边的男人,还有那肆虐掠夺他的风,凄凉的相互面对。望着照片中苏娜清澈的笑容,他不明白这个他用生命去爱的女人,竟不爱他,他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爱他?权利、名誉、外貌他都占有,她为什么不爱他?这条河是苏娜经常来的地方,他想从这里寻找答案。望着河水,他不明白,苏娜长久地坐在这里是为什么?就这么望着从他身边坦然而过的河水,没有一点杂物、似水晶般的河水一往无前、无所顾及、坦坦荡荡,就象苏娜,那是她的躯体,柔软、光滑、纯洁,她整个身体就是这条河,她流向她该去的地方,无遮无拦,没有阻挡。他豁然开朗,苏娜就是这条河,无论生活赐与什么,都在一往无前地走着,去追寻她的希望,追寻中,她要让自己的心灵没有污浊,她要在这河水面前经常洗刷自己的灵魂,让自己的灵魂不至于被污浊玷污,过去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点?是太妄自尊大?太自以为是?还是把爱当成寻欢做乐的理由。的确如此,自己根本就不懂得爱,那少有的爱心早被世俗的烟云埋葬,苏娜明白这一点,现在他似乎也明白。
明白了这一点,再看河水,那分明是苏娜的躯体,他要追寻她的躯体而去,他的一生做错过很多事,可现在他不会一错再错,他的儿子也在那河水里望着他,渴望着他的拥抱,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希望,他一直都希望能有一天自己真正敢于拥抱自己的儿子,敢于拥抱自己的爱人,敢于面对众多的眼光,现在他终于可以心想事成。
他又想起屈小依,现在他竟不再恨她,那时他们夫唱妇随、他们也曾有过那么一丝短暂的欢乐,虽不是爱,却也有情,她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成就自己的事业与辉煌,怎么能仇恨她?这女人也够可怜,失去自己的爱人,隐藏着自己的儿子,在那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终于为自己打造一片蓝天,实在不易,他们俩个其实应该同病相怜。屈小依也知道他的孩子,她只是装做不知道,她想让他亲自告诉她,他现在把过去那种种巧合联系起来后,他的精明再次回到他的大脑,他混沌的意识开始清醒并不断清晰,屈小依知道他的秘密,他确定,她只是想维护她高贵的面纱,不想失去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和他一样维护着自己少得可怜的尊严,所有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圈套,罗瑞也是屈小依手中的一个棋子,她任意摆布最后满足他的利欲熏心,他达到目的,涂冰是他的铺垫。想起罗瑞涂冰又生气了,他又回到过去那种意境,那种富丽堂皇的意境,他紧紧利用屈小依、紧紧抓住苏娜,紧紧摆布罗瑞,又紧紧让少玫跟着他的指挥棒,他肆意地玩弄她们,来达到自己的欲望,那种感觉是自得,是神气,是成功的喜悦,他从没想过他们的感受,只想着自己的得意,没想到自己最终成为罗瑞的牺牲品,这让他太生气,那个罗瑞算什么东西?竟把自己打的一败涂地?他想起了权利,这是个能搏动欲望的好东西,它能毁掉许多人那原本完美的心灵,使人堕落,弱肉强食,自相残杀,变得面目全非。“人之初,性本善”,他现在又回到“人之初”,他在不断摈弃自己的恶,不断反思自己的过,在河水的冲刷中来寻回那“性本善”,他要将自己罪恶的灵魂彻底清洗,只有这样,他才敢再一次去面对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为何还要去面对她们?他的灵魂会让她们知道他对她们的忏悔,他痛心疾首的自责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
他想起自己住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那时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不知是面对儿子那犀利的目光,还是忽然良心发现,他看到苏娜一家的善良,屈小依的良苦用心,少玫的亲情,她们对他都何等忍让、何等关照、何等体贴,他却把她们每个人都利用到最极限度,那段日子他一直在反思自己,他不敢面对她们,她们中的每个人都象一枚箭刺伤他的心。他没有病,只是精神上的确有病,可他大脑非常清醒,在那里,他倒希望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没有思想、失去正常思维、任人摆布。那三个月他一直都在思考人性,思考自己对人性的感悟,现在,面对这清澈的河水,他终于坦然,他可以象苏娜一样坦然地面对这河水的清澈,然后将自己彻底熔化,它会载他、载着他那已有感知的良知,进入他极乐的天堂,他要让儿子无忧无虑地拥抱他真正的父亲。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他自言自语,是在对着苏娜诉说,他一生的最爱,已离他远去,只留下片刻的回忆、片刻的温馨。他急切地在那宽阔的河面上寻找她,找到了,他又找到了她,这宽阔的河面就是她的躯体,她没有离开他,她在伸展她那柔软的躯体等待着拥抱他,她并没有抛弃他,他开心的笑了,有生以来最灿然的笑容。
他又将目光转向手中的照片,极投入地看着儿子的照片,儿子在冲着他笑着,仿佛在一声声叫着爸爸……爸爸……
他似乎真的听到了,那是儿子在呼唤吗?是那样迫切,是啊!他太小了,他需要爸爸那宽畅的胸膛,他太弱了,还需要得到父亲的安抚,干吗不去安抚他?去尽一尽父亲的职责,从他做父亲那天起,他都没能尽到父亲的职责,他忙的完全没有自己,他一直都是官场上的顶尖人物。
再看儿子的照片时,儿子竟复活了,竟站在他面前,他长大了,和自己一模一样。涂冰追随着儿子的影子站起来,走到河边,清澈的河水里仍有儿子可爱的面孔,水面上成群结队的小鸟追随着流失的水波往东奔流,儿子也在引领着他向河面走去,苏娜已化做波浪的躯体,也等着拥抱他的灵魂,他快乐极了,终于可以和自己一生的最爱在一起,他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越走,他觉得河水变成一面镜子,映照出另一个世界,那世界清澈、洁净、没有困扰、没有纷争,只有儿子与他相依,他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去拥抱儿子,终于他和儿子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