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云影收茶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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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解药

个人自我启蒙时间相异,方式与内容也多有不同。而启蒙总存在一个外在刺激,进而引发内在改变。十岁那年。班上来了新语文老师,叫罗晓蕊。还清楚的记得,第一堂语文课的情形,时令已秋,西北的九月,草木枯黄,山石失绿。初秋天气凉意袭人,冷肃与萧杀被秋雨轻易间描绘得当,屋檐下,冷冷清清的缠绵一夜。北方的秋,太过素白的色彩显得十分清凉。那是罗老师第一堂语文课,一身黑色西服套装,锃亮的黑色高跟鞋,皮肤白嫩细腻,眼眸清亮透彻。那时候好像流行花网式的发套,一指宽,自脖颈头发底,绕着耳后从额前到另一侧耳后,最后仍收尾在脖颈处,戴上发套,乌黑浓密的头发自然披散着,齐整又不失雅逸。她手执一个白底绿荷图样的小瓶,下粗上细,瓶身有细长而旋转的颈,瓶里插着一段短短的柳条,缓缓垂在瓶边,让人不免想起观音的玉净瓶和杨柳。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器物,于景于情,难免相有抵触,但却也为这皆凉的四下带来一点春柳花红的意思。90年代的语文课本,绘画风格与印刷质量不够精致,略显笨拙。但都是人为画作而成,并不是相机拍了印刷在书上,可想象的空间较大。设计语文课本的教育者们用足了心思在书页与文字间的映照上,浅绿、墨蓝、淡灰,什么样的篇章,配什么样适合的背景色,意趣横生。她将小瓶放在讲桌前,缓缓打开课本,罗老师的授课方式自有一套,第一堂课,她问了一个问题:“有谁可以为我讲讲,你心里的江南是什么样的?”问题即出,回答五花八门。可已经待惯了西北平原的关中孩子们,却无论如何道不出一种江南的模样,具体细节,空白;大概印象,空白;一切都像是一张欲待描绘的宣纸。罗老师拿出了自己曾在西湖与苏州园林拍下的照片,照片上天地一绿,青墙黛瓦。她让我们将课本打开到钱塘江观潮那一课,挑拣数句读了出来:“在雨后的阳光下,笼罩着一层蒙蒙的薄雾。镇海的古塔、中山亭和观潮台屹立在江边,远处,几座小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仅仅数句,已将人引至那山水相逢的迂回处,无限向往。虽然此时看来,这样的语言,用以形容江南,只能是水长词短,花红语白。接着又翻开到《三味书屋》一课,那是书本里的第二篇课文,书页的底色是淡灰,右上角是三味书屋的正面照,房屋为木质结构,一看看去沉肃古板。罗老师并不曾把鲁迅在书桌上刻“早”字的事加以强调,而是讲了许多有关这间书塾的故事,少年时期的鲁迅奔走与当铺药铺之间为父亲买药的事,还有鲁迅在他家后园里雪地捕鸟嬉耍的情节。课本里的文字不多,可罗老师却打开了比书里文字能够描绘的更大的世界。要说这些就是江南,只字算不得,要说这不是,可里面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一水一花,都是江南的语言,江南的气色。

回到家中,翻遍了爷爷曾迫我研读的《红楼梦》,限于年纪和理解能力,总寻不到意思。年岁渐长,也开始逐年描绘心内江南的棱角弧线。

自此后,每年的农历三月,都会患时令病,只有到了江南,方得治愈。

江浙一带是古时的吴越文化的发源地,更是如今“江南印象”的集中所在。

小院竹篱,花红柳绿,月影夜下清,白昼昏。

水榭楼台,雨打风吹,雨雾今日远,明朝近。

道不清的古时江南,反怨今时新。

也许是因为久居西北,和小时候那一抹清淡的启蒙,才开启了南下的路程。每年的农历三月,总要不断的南去,像是北来的雁,按时起飞。接我的,仍然是栖居江南的慧君,我总是不断的来,她总要不停的接。像是提早约好的,又像是人生里不断想要重复的巧合。

赶在清明节的前一天,早早在绍兴安顿好住处的酒店,绍兴大酒店,也许是冲了名号才住在这里,也许是因为太想要一份明确的记忆。绍兴大酒店距离鲁迅故居五六百米远,从酒店径直出发沿街走,遇到第一个十字路右拐,直走两分钟,便到了鲁迅故居的入口处。清明时节雨水多发,虽然有雨,却不愿撑伞。一队队学生由老师带着前去参观。鲁迅故居如今完整保留着的是周家新台门一带,后卖给了朱阆仙。江南的房屋建筑里庭院必不可少,房屋结构木质为主,而过道的地面皆以青石铺地,房屋设计讲究一进二进三进的格局,进门后便使人有种幽深促狭的局促感,而周家新台门的故居便是典型的这类设计风格。周家“德寿堂”是入门后的主厅,专用作接待来客与大型活动之用。长廊短廊,绕屋数圈,才找到了鲁迅文章里的百草园,由狭门穿出,豁然一条宽阔的走道,走道左侧用木栅栏围起了一条绿带,其间又有一株似数百年长寿的大树,树冠向下方的四周铺散,却极不规则,张牙舞爪,有一支树干竟伸到距离地面半人高的地方,挡住了百草园正门的去路。百草园里,暮春时节,油菜花在开放。高大的皂荚树,枝桠横斜,交叠穿插,向上而生。粉墙穿戴起了岁月的泥灰和漫开在墙垣上的不知是爬山虎还是常春藤,古绿葱郁。石井栏早已用十字木条封起,想里面井水应该早已干涸了罢。因为下着小雨,院子里泥泞难行,游人披衣带伞,站在泥墙根下看树的,站在远处谈论的。听不到蟋蟀弹琴,也没敢去墙根下找找何首乌的根,原本想借此机会来看看覆盆子的样子,顺便尝尝味道与桑葚到底有什么分别,知道时节不对之后,直呼失落。

“嗨,鸯,走了。”

吓了一身冷汗,因为鲁迅说过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万不可答应他。因为也许会有赤练蛇和美女蛇。

不过,叫我的,的确是个美女,不是蛇。

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