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捍卫一坐上车,心里就很郁闷,田戈的事若是不管,眼睁睁看着让公安局抓走,也不是当哥的心意,显得没有兄弟情,更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肯定会被父亲骂为不孝之子;若是托人情找关系,包庇田戈不让抓他,也是违法行为……他想着想着,车子已经出了村。
车子颠簸了一下,闪得田捍卫腰有点疼,他睁开了眯着的眼睛,隔着车子的玻璃他看见了岗半坡下闪着一丁点亮光,他突然想起,那是张五爷的家。他叫司机把车停住,想了大约有半分钟,下了车,要往张五爷家去。司机说黑灯瞎火的,又是岗坡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路不好走,要陪他一同去,田捍卫不肯让司机陪他,他说他路熟,没有事的,坚持一个人往张五爷家去。他走着,脑子里不停地浮现着往日的旧事……
张五爷本名张贵生,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五。新中国成立前家里穷吃不上饭,为了糊口十六岁那年背着爹妈,擅自到旋风寺出家当道士。到了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破四旧,红卫兵到寺里砸了个一塌糊涂,把道士们也都赶出寺去。张五爷那年已过四十,富有经验,红卫兵来时他藏到了地道里,红卫兵走后,他爬了出来,先到大雄宝殿门前看看竖立的那座石碑砸了没有。他知道这座石碑是镇寺之宝,那是雍正皇帝亲赐给旋风寺的碑文。看见那座碑完好无损,心中大喜,他知道这座碑文之所以没被砸,是红卫兵小将们看不懂这东西。但他预想到红卫兵们还会再到寺里来,他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到街上扯了一丈二尺白布,把石碑包了起来,外面抹上白灰,用红漆写上“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总算把石碑保住了。可没过多久,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把石碑上抹的石灰裹的白布全冲掉了,张五爷赶紧又把白布洗干净裹了上去,正要抹白灰,红卫兵小将闯进来了,抡着铁锤就砸了那座石碑,张五爷也被揪出寺院,送回田岗老家。五爷知道寺里回不去了,就买下离村一里多地大队林场遗留下的三间旧瓦房,在这里住下过日子。后来,村上的一个寡妇嫁给了他,并生下了一子,他便过上了“还俗”的生活。五爷虽然还俗了,但在家里还不忘习经诵文。五爷在寺里修行了二十多年,满腹经纶,凡事悟得出,看得透,讲得出理,村里人都说他是“高人”,有人甚至还认为他能掐会算,遇到了什么疙瘩事都跑去找他请教。田捍卫还记得,他要去水库当打鱼的临时工,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兜了四个鸡蛋,找到张五爷,要张五爷给他算算命,看出去能不能干出个名堂。张五爷听了,用手捋捋胡子,眯着眼说:“娃子,算什么命?问什么卜?你记着,要做好人,存好心,行好事,读好书,说好话。只要奉行此道,则‘人皆敬之,所作必成’。”……田捍卫把五爷的这些话铭记在心,多年来也就照此行事。田捍卫觉得今天能坐到处长的位置上,与当年受张五爷的指点不无关系。刚才他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决定停车来拜见张五爷。
田捍卫沿着那条熟悉的崎岖小路来到了张五爷的家门口,他用两个指头轻轻地叩着门。
张五爷虽八十有余,由于天天练功,仍眼不花,耳不聋,走路步如风,说话声如钟,他在屋内应了声:“谁呀?”
“五爷,我呀!捍卫!”田捍卫应道。虽然漆黑的夜晚未与五爷对面,他说话时也微笑着。
“怎么这么晚才过来?”五爷在屋内说道。
“打扰您老人家休息了。”田捍卫仍是那样的声音,仍是那种微笑,“我是路过此处,看见您的灯还亮着,顺便来看望看望您老人家。”
“进屋吧。”随着声音门“哗”地开了。
田捍卫一脚跨进屋内,看见堂屋中央墙上挂着真武祖师的画像,香案上摆放着水果,燃烧着盘香。张五爷摆手示意田捍卫坐在香案右侧的大椅上,他自己坐在左侧的大椅上。
张五爷仍是眯着双眼,用手捋着胡子问道:“夜色已深,卫来爷处,有何要问?”
田捍卫带有一脸沉重的表情,看了看张五爷,叙述了弟弟田戈打伤米九利,田家告到公安机关,公安机关必捉拿田戈,父亲不依,自己无奈,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为好。
张五爷听了仍用手捋着胡子,眯着眼,也不看田捍卫的脸,只管说道:“《初真成说》云,‘做善事不接近名利,做坏事不接近刑罚’,意思就是做好事不是为了名利,做坏事不要触犯法律,你弟不该伤人致残!”
田捍卫苦笑道:“五爷,田戈弟弟已经把人致残,无可挽回,米家揪住不放,公安必要抓他,要说杀人偿命,犯罪伏法,本该如此,可我爹丢不下这个面子,硬让卫儿为难……所以才来求五爷指点……”
张五爷沉思了一阵,从大椅子上起来,朝真武祖师像拜了三拜,叩了三个头,然后又回去坐到大椅子上,眼仍不看田捍卫,娓娓说道:“清朝有个著名的道士叫王常月。清顺治十三年奉旨在北京白云观开坛说戒三次,受到皇帝的支持,并得到‘国师’的封号,获赐紫衣。王常月祖师是继元代丘祖之后,曾住持白云观的高道中声誉最高的一代宗师。王常月祖师曾有‘忍辱降心’一说,他认为,‘忍则无明火熄,自然五脏清凉。忍则华池水生,自然六腑调泰。忍则他心满欲,自然释怒和平。忍在无量包涵,自然襟胸阔大。’……忍则忍受耻辱,而要做到忍辱,就必须降心,所谓降心是指降伏嗔心,嗔指对人不满或生人家的气。王常月祖师说,‘修行人第一大病,难去难整的,是个‘嗔’字,不是著了我相,便是著了人相。……嗔心一动,唤作无明业火。三毒之中,嗔毒居一。嗔心不解,内则烧己,嗔口出语,外则烧人。把一点灵关,森森烧化;一座法身,活活烧坏,六腑不能清秦,五脏不能安和。由此可见‘嗔’之危害,所以要‘忍辱降心’。‘忍辱’就是忍受耻辱,而要‘忍辱’就必须‘降心’。何去何从,卫选择也!”
田捍卫听了连连点头:“明白,明白,五爷,卫儿明白。”说着,他便起身说道,“夜色不早,五爷早息。”
“恕五爷不作远送。”张五爷说着插上了门闩。
田捍卫返回到车边,对司机说:“今晚不回省城了,到县里找个宾馆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田捍卫就打电话叫张万顺来到宾馆,与张万顺商议说:“我想让你中午在宾馆订个雅间,把米兰兰请来吃个饭,说几句道歉话。”
张万顺听了一愣说:“你个大处长请她,给她道歉?”
田捍卫点点头:“嗯。”
张万顺眨巴眨巴眼说:“这样做有点失你的身份了吧?况且他们现在还整天告着闹着……”
田捍卫笑笑说:“正是因为他们还在告着闹着才需要这样做,古人都讲过,忍一句,息一怒,饶一着,退一步,咱现在需要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张万顺摇了摇头说:“我还是想不通,一个大处长的面子不能失到一个小乡长手里。”
田捍卫耐心地解释说:“你也是个乡长,你会懂得大小轻重,如果我请米兰兰失个面子的话,是失个小面子,如果不向米兰兰他们道歉,他们摽着劲告状,要把田戈告到监狱里去,那应该说是我田捍卫失了大面子,争一时不如争千秋啊!”
张万顺偏着头翻着眼,又说:“那米兰兰要不吃这一壶呢?”
田捍卫说:“这一点我也想了,她要敬酒不吃就让她吃罚酒了。”
张万顺说:“这样说,我现在就联系米兰兰,联系通了就去订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