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父母在抚养教育孩子的时候容易犯一个错误:常常把孩子当作大人的附属,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这样的父母在给了孩子生命、关爱、良好物质条件的同时,也剥夺了孩子的天性与尊严。
2000年的3月,为了创作我的家庭问题系列,我主动与北京青年宫青少年法律和心理咨询中心联系,到他们那里去体验生活。为的是到那里观察一下,深入了解和接触一些问题个案,以便丰富自己的创作素材。
可一没想到去那里做心理咨询的人会那么多,二没想到我偶尔的参与咨询竟也给不少的家长和孩子带来了帮助,从他们感激的笑容中我更加觉得自己正在做的这个家庭问题调查有多么重要。
正像我曾经说过的,21世纪很多中国人最大的困惑将是家庭问题。
而家庭问题中父母与子女的相处,孩子成长过程的质量和将来他们的走向已经越来越成为整个社会面临的严峻现实。
据调查,在中国青少年中,40%的大学生,35%的中学生,以及30%的小学生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
就我在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接触到的个案来讲,有问题的孩子大多数是属于心理健康范畴的。也就是说,真正的器质性的个案并没有多少,大多数孩子的问题出在了人格与成长期的心理状态上。
健全的人格是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能够生存的最重要的特征,而健康的心理状态则是他是否可以正常地面对和承受生活中任何压力的根本保障。
令人遗憾的是,在我接触的这些个案中,许多家长一开口便是:“我给我的孩子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条件,他们目前享受的物质是我们活了几十年都没有享受到的,可为什么他们还是这样让我们失望、伤心?”
17岁的男孩海涛是父母一起陪着来到心理咨询中心的。
这是一个发育健康的大男孩,留着很时尚的发型。前额的一绺染成了深栗色,并不显得夸张,却显示他的品位。身上是一套蓝红相间的李宁运动装,脚下一双耐克,是最流行的颜色。他的身高大概有178cm,超过了在女人中间也算是高个的母亲,更超过了比他母亲还矮一点的父亲。
在他们跟心理医生先谈起来的时候,我一直坐在旁边观察着这个高中生和他的母亲。而他的父亲则在跟医生打过招呼后,便一直站在走廊上等候,显然,这个家庭的重心除了儿子便是妻子了。
海涛的母亲是个药剂师,人到中年的她由于不善于保养显得有些憔悴,暗哑的皮肤,紧簇的眉毛和尖刻的薄唇使她看上去像一个严厉得有些过分的母亲。
可是,面对心理医生的询问,她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什么似的哭了起来。我发现坐在一边的儿子皱起了眉头。
“我这儿子,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么听话,学习上从来不让人操心,亲戚、邻居都夸我们管教得好,可没想到,从去年开始,上了高一就不再正常学习了,天天除了玩就是吃,撒谎成性,动手打人,都被三个学校开除过了。这一次在学校里打得班主任不肯上班了,学校又要开除他,我们怎么认错也不行。前几天,他爸说了他几句,他扬手就给他爸一个耳光,我们同事都说他是心理有了问题,劝我们带他到这儿来,可这孩子真的还有救吗?”
海涛的母亲边说边泪眼模糊地去看儿子,可儿子却有些躲避地把头垂得更低。我以为他母亲的话会伤他的自尊心,可他脸上的表情仍是刚进来时的那副无所谓。显然,母亲的这种哭诉对他来说,已具有祥林嫂式的戏剧效果或者说他已经听多不怪了。
“您能不能告诉我,孩子小的时候,您是如何管教的?”
取得了心理医生的同意,我开始参与到这例个案的咨询当中来。
我今年45岁,结婚三年以后,也就是28岁时才有了这个儿子,你想想那该有多娇贵啊。但是,我这个人很开通,现在这独生子女都是给宠坏的,我不溺爱他,完全是用很严格的标准去要求他。
为了让孩子早一点读书,我托了很多人,因为我在医院里干药剂师,认识的朋友多,孩子6岁我就把他送进了学校。有时候,我来不及接送他,就让他自己去挤公共汽车,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给我添过麻烦。
他爸特别老实,在家里也很少说话,我们家我挣钱最多,自然管事也最多,孩子从小就是我来管他。
我这个人干药剂师出身,做事特别认真,讲究一板一眼,我要培养孩子也像我一样,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散散漫漫。
譬如说,从小我就要求他爱整洁,自己叠被子,打扫房间。学习上更是每天都要检查作业,每天在学校里都干了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回来都要跟我说,他要是不说,我就要问,而且问得特详细,连老师、同学的表情都要问到。
“可你这样问,孩子就不会觉得烦吗?”
烦呀,他就是烦啊。小时候还挺听话,每天放学回来,我要是在厨房做饭,他还会钻到厨房里来跟我说半天,可孩子越大,这种回家后跟我说什么的事情发生的频率就越低。
到了后来我没办法,只得每天到他房间里去问他,可他每次都是问十句,回答你一句,再问多了他就会不耐烦地把我给推出去,他会说:‘作业已经多得让我没有时间喘气了,你还要来烦我’。
“这种情况大概是在他多大的时候发生的?”
“也就是上了中学以后吧,初一到初二时没这么明显,到了初三,整个人的脾气便开始变坏了。”
“噢,你认为他是脾气变坏了吗?那么,我想问你,海涛妈妈,你一定要在孩子每天放学回来,都跟你说在学校里如何如何,主要是想知道什么呢?”
为了彻底了解这位母亲与孩子之间到底是谁发生了问题,17岁的高中生海涛跟心理医生到了隔壁的咨询室,而我则跟他母亲有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对我整个采访的深度有了一个很好的推进契机。毕竟,刚才当着孩子的面儿我不太好真的把问题挖得过深,我还是很顾虑孩子自尊心的。
儿子一离开,海涛母亲的情绪也放松了一些,刚才也许因为孩子在场而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过还好,她始终没有让它掉下来,这使我看出她是一个挺坚强的女人。
“我想知道什么?我不就是想把握孩子的动向么,现在都是一个孩子,海涛又是一个男孩儿,如果从小抓不严,听之任之,那将来长大了,出现问题再管不就晚了吗?”
“可你觉得现在这孩子是不是出现了问题呢?这跟你的‘管教’是不是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我现在想可能是因为我的管教过于严格了,以至于这孩子为了在很多事上不受责罚便学会了撒谎。生活上我也控制他,现在的孩子在一起就相互攀比吃的、穿的,所以,他偷过几次钱,不过,这事让我发现了以后,我先是告诉了他的班主任,让班主任老师在班上公开批评他,我一定要这样伤伤他的自尊,让他记住这个教训。后来,我把他的两只手都打肿了,让他受点皮肉之苦也好有点儿记性。
不过,我一边打他,他一边求饶的时候,我也是真的心痛,十指连心啊,孩子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打他我能不痛吗?可我没办法,硬起心肠来狠打,打得皮开肉绽我才住了手。
晚上,孩子睡了,我又爬起来给他手上敷云南白药,一边敷我一边哭,孩子醒来了,抱住我的脖子也哭起来,我问他:
‘海涛,妈妈打你打得这么狠,你恨妈妈吗?’
他一边哽咽着一边摇头,‘不,妈妈,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干出这样的事来。妈妈,我要再偷钱,你就把我的手指给切下来好吗?’
当时孩子这样说,我还特别宽慰,我觉得他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并且自己也知道悔过,我没想到他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他……他现在竟然动手打了他父亲。
“这距离他第一次偷钱被打有多长时间?”
那可能是他读初三时的事,正好15岁,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偷了200元钱,在麦当劳请同学搓了一顿,说是替他过生日,实际上他的生日已经过了,我和他父亲一人买了一套书送给他,可他说他不喜欢我们买的书,要去退掉,换成他喜欢的日本漫画书。
我当时还特别生气地批评了他,说他整天看那些漫画书是不务正业,浪费时间,可他说同学们都看,出来新的如果他没有同学们就会瞧不上他,笑他老土。
我不知道如今的孩子都想干什么,为什么正经八百地看点知识书就不行呢?那胡编乱造的漫画书能给孩子什么样的教益呢?
发现海涛母亲谈着谈着竟扯到了针砭时弊上,我赶紧把话题往回扯,不过我已经发现了她的这种容易愤世嫉俗的个性,其实是容易造成情绪剧烈波动的根源所在。
由此,我想到了她的儿子海涛,跟这样的母亲相处久了,个性上、人格上都会带着很深的烙印,我想很有可能海涛母亲身上隐藏着让这个男孩情绪失控的真正原因。
“你现在带孩子到心理咨询中心来,你想得到的帮助是什么呢?”
我想尽快结束与海涛母亲的谈话,然后与那个男孩正面接触一下,也许只有这样才可能真正触摸到这个男孩的内心世界。
谈起她想得到的帮助,海涛母亲暗淡的眼睛有了一瞬间的光亮,可很快她又垂下了眼睑,把憔悴的脸上刚有了些许光彩的光亮也给遮住了。
到这里来,我只想让心理医生看看我这个儿子还有救儿没救儿,说真心话,我都有些绝望了,我如此‘管教’都没有管出一个成器的孩子来,我觉得我的一切都是失败的。
我现在在同事面前整天抬不起头来,我儿子被学校开除了好几回的事儿大家都是知道的,我要强,我对孩子从来不娇不惯他们也都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错在哪儿了?老天要这样惩罚我!
我实际上是很想听听海涛母亲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她想要的期望值是什么,可没想到这完全是个被失望与无奈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情绪给控制了的母亲。因此,她已经不能完整地表达她的愿望,这让我更加难以相信她在孩子的这个问题上做了什么有益的事情。
我曾经对每一个前来咨询的家长都说过:“不要告诉我,你对你的孩子已经绝望,千万要好好想过以后再决定,你千万不要把自己已经绝望的这种信息传达给你的孩子。”
因为我们面对的是正在成长的孩子,所以,对他成长过程中出现的任何问题都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预见性。
尤其是在目前的社会环境下,通讯如此发达带给我们无法想象的信息量,人的思想和观念在这种流动的信息潮中不会是一成不变的,更不会总是按照你安排的那个方向去变。
与其去控制他的变,倒不如去把握、去适应,甚至去配合,也许只有这样去调整才会把出现问题的可能性降至最低,才不会真的出现像海涛母亲这样对孩子发出绝望的声音。
也许在我们做父母的对孩子产生绝望情绪的时候,会把孩子内心的唯一的希望给抹杀掉。
而当一个孩子真正懂得绝望的意义时,那才可能是他真的走出我们视线的时候,可这将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在我展开的这个家庭问题系列的调查中,我接触了很多来自各种生活层面的有问题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这些孩子表现出来的状态各有不同,可直到今天,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孩子会让人产生绝望感,而他们的父母,实际上已经有太多的抱怨与绝望的情绪在向他们传达,这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所以当17岁的男孩海涛坐在我面前时,我首先要跟他证实的一件事,便是他的妈妈实际上是很爱他的。
我告诉他,刚才他的母亲对我说了很多关于他身上的好的品质,尤其是他特别乐于助人的热心肠,我希望在这个男孩跟我交谈之前先帮他把他对母亲的最起码的信任感建立起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意外的东西在闪烁。我知道他有些不太相信我的话,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还能够很真诚地去信任一些什么,这也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孩子绝望的原因所在。
我告诉海涛:我不是心理医生,我只是一个在这里体验生活的作家,我的愿望是通过我的作品让人们发现自己的生活状态,并且帮助他们。
“其实,我很想帮助你,也许跟我聊聊会让你认识到你目前的状态,会让你对自己有个完全不同的评价。”我说。
我知道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特别渴望得到肯定,可每一种肯定都包含着你们对自我的评价,我很想听听,海涛,你认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也许他没想到我会主动把说话的权利给他,坐在我面前一直有些发蔫的海涛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我忙拍拍他的手说:“别着急,跟作家阿姨谈话不收费,你可以慢慢边想边说。”
海涛的右手背有几道很明显的疤痕,我想那可能就是他第一次偷妈妈钱时,被妈妈打了以后留下来的,很可惜这样一个白净俊朗的大男孩,手上的疤痕对他来说虽然只是不显眼的瑕疵,但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可这样做就真的能从此制止他了吗?
父母可以以教育的名义对正在成长的孩子行使他们的权利,可暴力的东西往往会导致恶果。
特别是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对父母的武力相向会产生一种抗衡心理,而正是这种心理会导致他们出现各种失常行为,甚至导致人格变态。
沉默的大男孩海涛见我一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本来,我妈硬要拉我来看心理医生,我是很害怕的,因为我觉得只有得了精神病的人才需要看心理医生,而我知道自己很正常,我没有精神病,我只是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已。”
“那么,海涛,你的这种很难控制情绪的状态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这些我妈刚才不是说了么,我经常打人,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常常为了同学的一句话或一个玩笑便大打出手,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
我知道这很过分,也很痛恨自己的冲动。可到了关键时刻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为了打架的事儿,我已经转了三个学校了,可现在这个学校又要开除我,因为我把班主任给打得不肯上班了。
“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能详细地说说吗?”
我觉得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当然,我打人是不对的,可我们老师说起我来也是一点也不给留面子。
我在班里虽然成绩不算好,可我特热心,集体有什么活动我都帮助出谋划策,出力出钱,可每次活动开始时,班主任总嫌我这人太吵,让我坐到角落里去,不允许我说话,也不允许别的同学跟我说话。
你想想我也这么大的人了,班上的男生女生那么多,老看我被老师损,我心里就别提多憋气了,我总想找个机会报复她一下。
而且,我们老师跟我妈联系特密切,经常是我在学校里惹了祸,人还没到家她的电话就先到了,然后,我一进家门便得听我妈的‘咆哮’,真的,我妈发起火来那真是叫‘咆哮’,特别吓人,我是最害怕我妈发火的,却总是惹她发火。
前几天,我们班要选新的生活委员,我特想参加这个班干部竞选,也想借这个机会扭转一下我在同学和老师眼里的‘坏印象’。
因为生活委员主要是为同学们服务的,我想我不怕吃苦受累,多替大家操点心,其实我还是挺愿意帮助别人的。拿定主意后,我特积极地跑到班长那儿报名。
可是,班主任在课堂上公布竞选名单时,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的名字给划了去,她说:‘生活委员要遵守纪律、心地善良的好同学来担任,张海涛是有污点的后进同学,不能参加竞选’。
同学们听了都直冲我做怪脸,吐舌头,我知道他们当中因为有不少人挨过我的揍,因此,不敢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但我清楚他们是瞧不起我的。
老师说完以后就宣布正式上课,可我的脑子里像有一团乱草一样在不断地纠缠,我知道我的脾气又上来了,可我还是想竭力控制,老师一回头,发现我的嘴里不断地在发出怪声,她又一次大声呵斥了我:‘张海涛,如果你想不听课,你可以离开了,这个班里没了你,我和同学们都会开庆祝会的。’
我当时就像一堆干柴,老师的话就像是火星,一下子就把我心里一直压抑的火给点着了。
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一下子从最后一排蹿到了讲台前,我抬起手就打了班主任一个耳光,直到她鼻血流了下来,我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
那天我冲出教室后便乘地铁到了北京站,我在站台旁边站了很久很久,只想有火车进站的时候,一下子跳下去,也许那样我就解脱了,好孩子或是坏孩子,我也都无所谓了。
班主任被打,我知道学校和我妈都饶不了我,再一次被学校开除我不怕,我早已经在学校待够了,对我这样的高中生来说,既然考不上大学,那读高中又有什么意义?
实际上,我对自己能不能与老师和同学好好相处也产生了怀疑,我觉得我这种人也许就该像班主任说的那样,现在就进监狱,然后关到七老八十做不了什么事了再放出来。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活着干什么?也许我真该去死。
那天要不是乘警看我转来转去有些不正常把我赶出了站台,也许我就真的已经不再有像今天这么多的烦恼了。
想来想去我还是回了家,我不舍得我妈我爸,也不舍得我奶奶,她那么大年纪了,我怕我出了事会让她着急。
海涛说着,就开始有些啜泣,大大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他手背上,使那些已经变淡的疤痕又在泪水的湿润下一点一点透出鲜红来,像这个17岁的少年那颗稚嫩的却饱经折磨的心。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时已经是1点多了,我妈坐在客厅沙发上,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见我回来了,我妈赶紧呼我爸,他上派出所报案去了,准备让警察帮着去找。
我跟我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饿了,我要吃饭’。
这次我妈看上去也有些害怕,没有一开始就骂我,而是给我做了饭,又看着我吃下去,这时我爸回来了,看我在家里好好地坐着,他抽下了腰上的皮带便冲我来了。
从小到大我爸都是特宠着我,我妈打我他也总是在旁边护着我,可这次他竟然要打我,我心里一下子就特受不了,我想我跟你们拼了,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了。
就这样还没等我爸手上的皮带落下来,我就先给了他一个耳光,我爸愣在那里,他可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会出手打他。我妈也呆了,她看着我两眼发直,脸色发紫,我知道她有心脏病,我也害怕了,转身又想跑,我想无论去哪儿,这个家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可没想到,我妈扑腾一下给我跪下了:‘海涛,儿子,你醒醒,你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你要让我们怎么办?妈妈求求你,学学好吧,你要怎么样才能真的学好呀!’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这样,她在我面前一直是特能说,又特强硬的样子,有时候,我都觉得我妈根本不像个女人,她应该跟我爸换一下才对。
可这次她哭了,我反而觉得她其实也很可怜,我想去扶她可心里又害怕,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腿也软了,我也一下子跪在我妈面前哭了:‘妈,都是我不好,老惹你生气,我知道你有心脏病不能生气,可我为什么总要闯祸……今天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打班主任,可她干吗那样说我,当那么多同学的面,她为什么不想想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我也很在乎同学们怎么看我。’
那天,我爸也哭了,把我妈扶到沙发上以后,我爸揽着我妈,我趴在我妈怀里,自从我记事起我们一家三口从来就没有挨得这么近过,可这一次我们凑到了一起,却是在被我给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
因为我的这事儿,我妈真的犯了心脏病,她们医院的同事来看她,她就说是被我给气的,那些阿姨就劝我妈带我到这里来看心理医生,他们我说八成是心理出了毛病。
她们中好多人是看着我长大的,听我妈说我变成了这样,她们一开始也不相信。
“那你觉得你有什么变化吗?如果是有的话,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一边把纸巾递给海涛,示意他擦擦脸上的泪水,一边希望从这个男孩的叙述中理清一个脉络。
我自己当然能感觉出这种变化,小时候,我特别听话,小学读了6年,一直是班长,我妈从小就对我要求特严厉,期末总评成绩必须在98分以上,要是考不好,我就得自动站到门后,她不说让我出来我不能自个儿出来。
原来我奶奶在我们家中,可我妈老嫌我奶奶太惯我,说是怕把我给惯得没出息了,硬是在我读初一的时候,把我奶奶给送到老人公寓去了。
奶奶的离开,对我打击挺大,要说我开始想反抗我妈,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小时候我不敢,可大一点我就觉得我妈这人太霸道,什么事都要计较,有时候我从学校回来特别累什么也不想说,可她一定要让我在她身边一五一十地说在学校里所有的事儿。
要是有什么她听了不对头的地方,她便会瞪起眼睛来训斥我,让我这样让我那样,开始我还是很听她的话的,可上了中学,我就觉得我已经是大人了,她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什么事都教我去做,我就有了很强烈的逆反心理,甚至到了一听她教训我就要反胃的程度。
但是,我还得应付她,要不她也不让我安心,我就开始撒谎,她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什么事她听了不会训斥我,我就说什么,可即使是这样我也闯了几次祸。
初二的时候,我跟同学在电话里商量英文补习的事,让我妈在电话里给偷听到了。结果,她去翻了我的书包,找出了那张几乎是零分的英文卷子。
为这事她又找到了学校,从老师那里了解到很多我没有告诉她的真实情况,于是,‘撒谎成性’便成了她和我们老师常挂在嘴边的形容我的词儿。
“我听你妈说你还偷拿过她的钱,你告诉我,你偷过父母的最多的钱是多少?”
海涛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的眼睛忽闪了几下,我发现这个男孩的眼睫毛很长,眼睑是粉红色的。
他的个子看上去像个大人,可仔细观察他实在还只是一个男孩而已。
“我……我最多的时候拿了我爸600元钱,买了一双‘彪马’的运动鞋。”
“他最后知道是你拿了钱吗?”
可能是知道的,可他怕我妈生气,就没跟我妈说,也没来问过我,我知道我爸表面不怎么样,心里还是很疼我的。
因此,我也不太怕他,有时候甚至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所以,那次,他要打我,我就疯了,我想,他怎么敢打我?
海涛的话让我有些哭笑不得,这哪像是儿子在说老子,分明是老子在说儿子,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个男孩的确是存在严重的心理问题,并且,他的心理问题已经影响到了他的人格形成。
重要的是他的父母在他的整个人格形成当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当你第一次偷钱时,你妈打你打得特别狠,可后来你为什么又做这事了呢?”
听我提起这件事,海涛有些条件反射似的用左手盖住了右手背,那些难看的疤痕的确有些触目惊心。
我第一次拿了我妈的钱,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我是想事后告诉她的。可我妈发现钱是我拿的以后,根本不听我解释,她对我说,她宁愿把我打残了,她养着我,也不能看着我变成一个小偷。
我当时根本没想到拿我妈的钱还算是偷,我只是想她平时那么小气,一星期只给我几角钱的零花钱。我们同学都笑话我,说我是我妈捡来的孩子,要不她对我怎么这么刻薄。我只是想在同学面前撑撑面子,让他们知道我不是我妈捡来的孩子,我就拿了她200元钱,请同学在麦当劳吃了一顿。
可这事我妈马上就告诉了我们班主任,她要求老师在班上当面批评我,说只有这样才能伤我的自尊心,让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其实,我第一次被学校开除也是因为这事儿。
我妈把我的手打伤了以后,我不能做作业,可我们班同学都知道我是因为拿我妈的钱才被打成这样的,许多同学到了收作业时就故意喊‘张海涛,张海涛,交作业’。
我当时觉得特别没面子,就吐了我们那个收作业本的女同学一脸的唾沫。就这样,人家家长找到学校,一定要处分我。
那个女孩的家长正在和学校谈处分我的事,我又跟我们班一个男同学打了一架,原因是他在我后背上用粉笔写了‘小偷’两个字,我不知道还穿着那衣服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走。
后来,一个女孩告诉了我,我想起只有那个男同学在我后边蹭了半天。那时,我的手刚刚消肿,就跟他打了起来,我手上的伤口又流出了血,他的眼睛也肿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这样,学校当时就决定开除我,好在我妈认识的人多,还没等这边开除通知下来,我又转了一个学校,这样总算没有人知道我是被开除的。
我手上的这些疤痕,本来是可以长好的,但是,那次打架又全部裂开,所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有时候,看着这些疤,我就想我怎么变成了这样,我的情绪在很多时候是不听我的大脑支配的。而且,我的反抗意识特别强烈,听不得一点相反的说法,谁要是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要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还总是觉得我妈对我过分挑剔,她对我永远不满意,无论我怎么做,我也是那个不争气的海涛,我妈总对我说,她已经对我绝望了。可是,我觉得我对她更绝望,我总在想她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宽容一次,让我觉得在家里还有一点温暖。
现在我总是在害怕也许哪一天,我妈会把我推出家门,让我走,我真的很害怕她和我爸会在他们不能再忍受的情况下抛弃我。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答应他们来看心理医生的原因,我也不想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了,一个谁见了都烦的人。
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能怎么办?
我在这个学校里还不到一年,便闹出了五六次大事了,小吵小闹还不算,我是不是真的是心理变态呀?
17岁的男孩海涛说到这儿,脸上竟布满了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细纹,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定睛细看却发现,他的那些细纹实际上很像他母亲脸上的那种憔悴,这是源于同一种表情的两种痛苦的形式。
实际上,无论是海涛还是他的母亲,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为同一件事付出代价,那就是相互的尊重与被尊重,信任与被信任。
在海涛母亲的记忆中,儿子永远都是小的时候那个听话的好孩子,而在海涛的记忆中,他的妈妈永远都是一个要主宰他的一切的化身。
从开始一定要孩子每天回到家中都要原原本本地汇报,到后来孩子偷了钱,妈妈到学校去找班主任“曝光”,这里边的事情看起来是属于对自家孩子严加管教的范畴,可仔细分析起来便可以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海涛母亲并没有把孩子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
在给了孩子生命的同时,她以为自己有了一切权利,包括剥夺孩子的尊严。
而屡屡被剥夺了尊严的孩子在他没有能力反抗时,他的表现可能是顺从的,但假象掩盖不了他个性发展的真实轨迹。
正是畸形的教育,使海涛的母亲在儿子的青春期到来的时候品尝到了这种畸形人格的恶果。
孩子的青春期由于生理与心理上的巨大变化,往往会让他们成为“问题少年”,这时候出现的问题大多数是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曾经给他们带来伤害的东西。
这些伤害如果不是以正常的方式被孩子所遗忘,那就会给处于叛逆期的孩子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譬如海涛,这个17岁的男孩,在母亲暴戾怪异的个性的控制下,他已经养成了言听计从的习惯,所以当青春期的风暴刚刚刮过他的成长期的时候,灾难便降临了。
那便是由于长期的个性压抑造成的人格变态的显现。
他由一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变成了一个逢事便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处处想要反抗,破坏欲望极强,非理性意志发展过剩,非理性行为突出的具有强迫性人格的人。
而造成他的这种人格突变的重要原因便是他所处的成长环境,包括那位班主任老师对他的伤害。
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大多数都是敏感而脆弱的,尤其是像海涛这样15岁时,便有了被钉在“小偷”的“耻辱柱”上经历的男孩,他心中的自尊实际上更像是春天的冰河,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坍塌崩溃。
可父母没有更好地去爱护他,老师和同学也因为他的情绪反常而不待见他,这种处境对他来说是一个恶性循环。
频繁地被处分,总是遭受指责,这一切使他自己也不待见他自己,直至非理性行为不断地显现出来,导致了他一再地不能控制,也无法自拔,直到父母也对他束手无策。
正像我对每一个孩子都不曾绝望过,对海涛我除了找到了变态人格形成的根源,还看到了他有可能回到正常人的行列的希望。
因为,我发现他的内心还充满了对爱的渴望,对自己失去理智的行为还有着深深的悔悟。
只是像他这样畸形人格已基本形成的情况还需要一个长期的心理咨询与治疗的过程。
因此,我建议他的母亲也要同时接受心理咨询与治疗,只有双方都进行一些有效的调整,才会对海涛下一步的成长环境有真正的改善。
对于海涛的母亲,我特别提醒她要改变与孩子相处的方式,建立一种平等交流的氛围。要注意维护孩子的自尊,同时与孩子建立相互的信任感,只有这样才能重新赢得孩子的信赖,从而使他们之间的沟通正常化。
只有沟通正常了,情感才会成为黏合剂,平复孩子心中的创伤,让孩子形成健康的心理状态。
海涛和他的母亲与我相约下个星期六再来,而本来我要与海涛母亲谈的话也只好放在了我的文章里。
我想这样也好,毕竟像海涛和他母亲这样的个案在心理咨询中心并不少见。
像海涛所具有的这些说谎、偷窃、任性、攻击性行为等等由于变态人格带来的个性特征,在很多来咨询的孩子身上都有。
凡事都是一个溯本求源的过程,找到了源头,就不难发现其形成的规律,而对有规律的问题我们常常是有解决办法的。
只是这个17岁的男孩海涛,他需要的将是更多的时间和更坚韧的毅力。
与心理医生讨论海涛的问题,她说:“这个男孩从来不吃早餐,不吃水果,平时吃饭又很精细,所以,他的性格暴躁和情绪难以控制也和身体内缺乏维生素B有很大的关系。”
看来孩子的成长真是一个难有具体规章的复杂过程,我希望海涛和他的母亲能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帮助,至少,在这个下午我是他们忠实的倾听者。
有时候充满同情地去倾听,对倾诉者来说也许就已经足够了。
完整的人格能让孩子受益终身,能让孩子学会自尊、自爱并受人尊敬。面对青春期里桀骜不驯的男孩,父母不要只用棍棒解决问题,而应该致力于他的完整人格的培养。
培养男孩完整的人格,父母要首先与他建立良好的情感基础。爱能使孩子在人格上完整,心理上健康。让孩子知道并理解父母的爱,更重要的是让孩子学着以爱待人,以爱处世。
俗话说“知子莫如父”,父母对孩子有透彻的理解,是进行人格培养的关键所在。只有对孩子有了全面的了解,知道他的优点和缺点、爱好和兴趣,洞悉他的所思所想,才能有针对性地对其加以引导。
父母有良好的品格,待人热情,受人尊重,家庭氛围好,有助于孩子形成健全的人格。
家长们在日常生活中应该建立乐观豁达的人生观、热情有礼的做事风格以及尊老爱幼的家庭观念,让孩子始终处在一个健康和谐的环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