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留学越来越普遍,一部分家长想着把孩子早早送往国外,一是接触海外的良好教育,二是让孩子较早地融入海外生活。父母用心良苦,但孩子真的能开心接受并顺利开始异国的生活吗?
我在美国进行文化访问的时候,曾接触了几个“小留学生”。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在几个表弟表妹的安排下,我很快就开始了旅行,纽约、旧金山、华盛顿、夏威夷,几个大城市玩下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了。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到美国来是要做一些文化上的探讨和研究的,仅仅以一个观光者的身份度过这段难得的时光无疑是一种奢侈的行为。为此,我执意要搬出表弟位于比华利山庄的家,自己到外边去租房子住。
表弟已经是美国公民了,他1990年从上海出国到美国,通过十几年的奋斗,现在应该算得上是成功者。为了给我找到位置不错社区又安全的房子,他和我表妹陪我在洛杉矶的阳光下奔走了几天,终于在蒙特帕克市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
房东是个瘦瘦小小的广东人,看上去还算良善之辈。这是幢上下两层的别墅,房东住在楼上,而我与另一个女孩分住在楼下的两间小房子里。沿用美国人的习惯称呼,那就是我有一个女室友。
搬家那天,我的女室友正巧在,这是个上海女孩,虽然长得不像上海女孩那样白净、秀气,但人却开朗热情,她的英文名字我总是叫不准,直到现在我脑海里想起她还只会称她的中文名字——珍珠,那是她英文名字的中文含义。
表弟表妹帮我安排好房间里的东西便驱车离开了,他们住在离这里大约有100多公里的白人社区,而蒙特帕克是典型的华人区,被称为“中国城”。对于我来说,这里语言不是最大的障碍,而对于比较成功的他们来说,中国城是他们除了想吃中国菜外的任何时候都不会主动来的地方。
亲人一走,我有些失落。热情的女室友珍珠大概看出我一个人很闷,便主动邀请我跟她一起去超市买菜。
珍珠有一辆七八成新的丰田轿车,那是她用自己打工赚来的钱买的二手车,花了大概有7000美金。当时26岁的珍珠正在UCLA大学读药剂学博士学位,夏天她就要毕业了,她讲得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让我那个在美国待了十几年的表弟都钦佩不已。
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的珍珠很忙,每天我还没起床的时候,楼下的车库便传来她发动车的声音,晚上一般深夜才回来。我和她只有在周末的早晨或是晚上才有可能见上一面。
并且每个周末,她开车到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总要带上我一起去,那往往是我跟她聊天最多的时候。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渐渐知道了珍珠是18岁高中毕业后来美国读大学的,她的父母都是中国60年代的大学生,后来通过技术移民定居在夏威夷。
珍珠在上海一直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赴美的签证从13岁时就开始申请,一直申请了5年才拿到,所以,当她父母终于和已经18岁的她在美国团聚时,才发现他们之间已经很难非常自然、和谐地融合了。
好在珍珠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强,在读大学期间,她谢绝了父母的资助,一直靠美国政府的贷款继续学业。她告诉我,等她的博士学位拿到以后,就已经背负了8万美金的助学贷款。所以,一找到工作要先还的就是这笔钱。
可是如此的重负并没有让珍珠失去女孩子的纯真与爽朗,她的丰田车只要一启动便是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平时穿得松松垮垮,可周末参加Party一定是浓妆艳抹,衣服也会穿得特别大胆性感。她经常对我说:“我已经26岁了,很渴望找一个男朋友,可是处了几个都没有结果,有时候想起来就觉得很迷惘,像我这样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却成熟在美国的女孩,既不能完全像美国女孩那样开放得无所顾忌,又做不来中国女孩的含蓄、压抑,实际上我们才是最难解决的问题。”
珍珠知道我是个作家,又是为了探讨中美之间的文化差异来做访问学者的,所以,虽然她同我聊天的时间很少,但每次我都能感受到她在竭力地想要我更多更深地了解她们这个群体的生存状态。
珍珠的话不断地让我想起临出国前北京的几个朋友对我的叮嘱:“到了美国,先帮着打听打听孩子留学的事儿,学校、学费、生活问题,如果有合适的可以给联系一下。”
这几个朋友都是我的同龄人,而他们的孩子最大的初中还没有毕业,他们这么急于把年幼的孩子送出国门,美其名曰,“让他们锻炼锻炼。”其实,她们都是对国外的教育,尤其是美国的教育充满了幻想。
而这也可能是不少中国父母都存在的一种倾向。作为留学生,26岁的珍珠马上就将获得南加州大学的药剂学博士学位,这无疑是让人羡慕的。可就她跟我探讨的一系列在个性、人格及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中的一些问题却引起了我的深思。
小留学生们,你们到底过得好不好?这成了我在内心的一个疑问。
到了美国,一直在寻找研究课题的我,终于发现珍珠无意中给我引发了一个非常好的话题,我开始留意一切关于中国小留学生的信息。
很快,我就有了一大堆剪报。其中,在洛杉矶发行量最大的台湾报纸《世界日报》刊载的一件事给了我很大的触动。
那是在本埠新闻里,由蒙特帕克警方提供的一则报道。一幢别墅里与他人合住的一位40岁的华人妇女向警方指控,一日凌晨她一觉醒来,发现住在隔壁的18岁男孩正想强奸她。由于那幢房子里合住的大都是熟人,这位妇女碍于面子不敢大声反抗,只是万般挣扎才侥幸逃脱,事后报警。而这名来自广东的18岁男孩,在警方问讯时一口否认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据警方调查,这个中国男孩是12岁就被家人寄养在美国的朋友家,目前正在读高中。无论结果如何,这件事的发生实际上已经在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孩子的成长仅仅取决于你给予他的条件。
就在我不断地收集各方面信息的时候,一个周末的晚上,珍珠意外地在家里准备晚餐。她告诉我,她上海中学同学的妈妈要到这儿来吃饭,并邀请我也一起来参加这个难得的聚会。
我一边跟珍珠洗菜一边同她聊天,得知这个同学也是26岁的男孩,来美国的时间比珍珠更早,他是16岁初中刚刚毕业便自费赴美国读高中,目前已是南加州大学社会学系的博士生。
论学业他无疑是优秀的,可说起生活,珍珠就有些吞吞吐吐。
他来美国时跟我不同,我是父母移民美国五年后才来的,而他却是从一开始便寄住在他父母的朋友家,我听说一年里光住处就换了七八次,那时他还只有十六七岁,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想必也不好受。我跟他小学、初中一直是同学,我们是一条弄堂里长大的,两家关系也非常好。他父母后来搞电梯安装发了财,便着急先把他送到了美国。而一直到去年,他博士都快要毕业了,父母才做投资移民到美国来,可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个儿子已变得有些不敢认了。
他妈妈几次哭着找到我,要我看在原来好朋友的份儿上劝劝他,可我告诉他妈妈,‘这是在美国,这是个崇尚自我的国度,谁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选择去生活,更何况他也已经是26岁的男人了,如果我真的劝说他的话,不仅帮不了他们,还会伤害到他。在这里每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那她来了,我可以跟她谈谈吗?’
我不知道珍珠的这个同学,她儿时的伙伴到美国来以后发生了什么,但我隐隐约约感到珍珠对他和他的妈妈有一种淡淡的无可奈何。
晚上7点钟刚到,门被准时地敲响了。进来的女人是一副典型的在美国的中国女人的装扮。化着淡妆,穿着长长的裙子,衣着花哨而没有章法,只有她那一口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显得格外的亲切悦耳。
晚餐简单而精致,每人一个大盘子,里面是牛排和新鲜的蔬菜,在美国待了近十年的珍珠已经吃惯了美国菜,而我和她那位同学的妈妈却吃得没滋没味。好在我们各有心事,兴趣都不在吃饭上,很快,珍珠就把饭后甜品芒果布丁端了上来。
吃着甜品,刚才因为我加入的陌生感消除了很多。到美国几个月,我已经深深地感受到,在这里看到一个中国人的那种亲切感,我想那位儿子的母亲可能也会有同感。特别是当她听珍珠介绍说我是一个正在美国做文化访问的作家,她那种想要与我探讨什么的愿望已经写在脸上。
都说美国是一个个人隐私高于一切的国度,我在开始与她交谈前是有顾虑的。可也许是让儿子目前的状态给弄得得有些无所适从,这位母亲的诉说中早已流露出渴望得到帮助的迫切。我不知道我即将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可我相信这位母亲已经承受了太多她可能不能承受的东西,因为当我们端着咖啡在客厅坐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化着淡妆的脸已经被泪水冲得一团模糊。
我们夫妻俩都是上海返城的知青,30多岁才有了这个儿子,自然从小就宝贝得不得了。小时候这小毛头体弱多病,我索性辞了工作在家里专门照顾他。那时候只靠他爸一个人在外面东跑西颠,倒倒洋酒、炒炒外汇赚几个铜钿。好几次,都被当‘黄牛’抓了进去,可看到自家的小毛头过得比别人高兴,我们这当父母的再苦也没觉得。小毛头7岁要读书了,他爸为了让他上学放学不用挤公共汽车,特意买了一辆摩托车专门接送他。
那时,我们夫妻刚刚开始创业,我们承包了三菱电梯厂在上海的安装业务,虽然赚钱不成问题,可干起来却是没白没黑辛苦得很。
儿子读小学的时候,我们俩还有时间照顾一下他,可他升入初中后,我们的业务就多得应付不过来,没办法,只好让儿子的奶奶来我们家陪着他,而我们夫妻俩一个坐阵工地,一个守在办公室,这样一熬就是三年。
这三年时里我们的账面上有了一千多万的利润,自己的办公楼也盖了起来,下面有十几支能干的施工队伍,我们的安装公司在上海也有了名气。
这时候,儿子马上要初中毕业了,我们夫妻俩却像刚刚做醒了一场梦似的,突然发现他怎么长这么高了。
说来这孩子还算听话,虽然平时只有奶奶陪着,可他性格比较内向,又喜欢学习,因此,在班上成绩一直是很优秀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挺喜欢他的。
我正在和他爸斟酌着给他选择一个什么样的高中学校时,一个客户给我俩出了个主意,‘你们这么有钱,应该把儿子先送到美国去,让他在那里受教育,上大学,读学位,然后你们老了就移民到美国,有儿子在那儿,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这位客户是位美籍华人,他在大陆投资很多,是我们很看重的一个朋友。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在美国出生的,当时还在读小学。他很是推崇美国的教育,并且表示愿意帮我们儿子出具经济担保。
我当时还想,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漂洋过海,想想都有些害怕,可他父亲是真的有些动心了。回来征求孩子的意见,他模棱两可,去也成,不去也成,无所谓。
我知道就我们家儿子这学习成绩考入复旦附中是绝对没问题的,但是一直不知道独立生活是什么滋味的他,对到美国去是个什么概念并不特别清楚。
当时上海正是出国热的时候,日本、美国、澳大利亚,好多学校专门以招收华人留学生为经营的项目,而在开放以来先富起来的这批人当中,有许多人以把送孩子出国留学当作一种炫耀。
我们身边的朋友这样做的不少,有的孩子才刚刚读完小学,便被父母送到美国,寄养在朋友家,那时候这种做法在我们那个圈子里来看是特有派头的,因此,我们也下了决心把儿子送到美国去。
因为有了经济担保,儿子的学校很快就联系好了,可16岁的孩子到美国以后不能自己住,我们不放心,儿子自己也不肯,只好找一个能够收留他的人家。
因为我们的那个美国朋友是住在旧金山,而儿子的学校是在洛杉矶,后来几经辗转,托了朋友的朋友,才在洛杉矶找到一个华人家庭,他愿意以每个月800美金的费用收留我儿子。
1989年的春天,我们把儿子送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那时他刚刚过了16岁的生日,个子虽然挺高,但身材单薄得像是可以被风吹倒。
我一边看着他吃力地拉着两个大旅行箱走远,一边止不住地流泪,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后悔,一种从此要失去儿子的感觉。我忍不住要叫:‘松松,你别走了,回来吧,妈妈舍不得你。’
可他爸用手捂着我的嘴说:‘你别糊涂,他是奔好的前程去,别人家的孩子想出国想得发疯都出不去,我们儿子是好命,才会这么小就有这样的运气,那是美国啊,中国人哪个都想去的地方。’
没等他爸说完,儿子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入关处,这时候任我怎么哭怎么喊,儿子也听不见了,他奔他的前程,我流我的泪。
回家的路上,丈夫一边开着车一边宽慰我:‘你别老想着儿子离开家是多么伤心的事儿,你多想想将来,我们儿子一口纯正的英文从美国回来,那派头要多足有多足。将来,他在美国结婚成家,我们夫妻俩移居过去顺理成章,他那时是入了美国籍的美国公民呵,我们还怕什么。最好是这小毛头再有点出息,不光拿博士学位,还能给我们娶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孩,生出来的小孩肯定特别漂亮,我们夫妻俩一手抱一个,美国不讲计划生育的,而且生多了政府有奖励,你想想看,到那时我们有多来劲儿。’
丈夫的劝慰让我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但是,在娶不娶美国女孩这方面,我和他看法不一致。我说:‘如果我们儿子将来真的在美国成家,我也不愿意他找一个地道的美国女孩,我听说那些美国女孩开放得不得了,随随便便地就和别人睡觉,我们儿子老实厚道,可对付不了这样的女孩子,再说,我一个中国婆婆,也可能会跟美国儿媳处不来,要是婆媳关系不好怪谁去,我看还是让我们儿子娶一个中国女孩的好,实在在美国找不到,就回上海找一个呗,都是中国人,大家能处到一块儿去,就是吃饭也能吃到一桌上去,要不你吃上海菜,她要吃美国菜,要是我们到了美国跟我儿子住在一起,那还不苦了我这个当妈的,儿子、媳妇我该去疼谁?’
现在想想我们夫妻俩真是好笑,儿子的飞机刚刚一上天,我们却讨论起他将来娶什么样的女孩做媳妇的这件事来。
男孩的母亲正说着,电话铃突然响了,我向她和珍珠都说了一声‘对不起!’奔向自己的房间。
电话是我一位在北京的朋友打来的,洛杉矶晚上的9点钟正是北京早晨的6点钟,这位朋友如此勤奋地在这么早的时间给我打电话,正是为了他女儿要到美国留学的事儿。
那个小女孩我见过,才14岁,正在读初中一年级。她父亲因为做广告公司赚了不少钱,因此,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先把孩子送到美国读书,可我很难想象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到美国来,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心存疑虑,我对朋友的询问只能是暂时的敷衍,说实在的我很想赶快放下电话,回到刚才的氛围中去,那位母亲需要我的倾听。
“我的一个朋友,托我给他打听女儿留学的事情,对不起,请您接着说吧。”
“他女儿有多大?”
因为有了刚才的倾诉,我发现这位母亲的情绪比刚才好多了,她不再泪流满面,脸上出现了一种理性的东西,那是一种已经准备承受一切但又似乎心存不甘的无奈。
噢,他女儿大概14岁吧,好像刚刚读初中,我这位朋友和他太太都是铁了心要把孩子往美国送,我真的不是太赞同他们这种想法。
北京有那么多好学校,北大、清华,随便考一个便不会比美国差,可他俩夫妻却认准了这条道,让这么小的女孩独自跑到美国来,对这个孩子来讲,很难说是不是更好的办法。
不知为什么,我对小留学生是一直有看法的,因此,在这位母亲面前我毫不隐瞒我的倾向性。
不要说是女孩,就是男孩子又怎么样,我们夫妻俩本来想退休后到美国来养老,可现在把公司转卖了,带着全部积蓄到美国来,都是为了这个儿子,儿子还并不领情。
他把我们夫妻俩安排在中国城,他自己住在隔着我们200多公里的白人区,我和他爸求他回来跟我们一起住,要不然我们在这儿太孤单了,没有事做,没有人可以说话。可他跟我们谈条件,回来大家住在一起可以,但必须接受他选择的朋友,你想想我们都是中国人啊,这种事情听着都会反胃,更何况他要带到我们眼前来。
男孩的母亲说着眼眶里又涌上泪水,珍珠在一旁递给她一块纸巾,她用力地擦着眼睛,一种痛恨什么又无法摆脱的状态。
我一直搞不清她到底对什么事情深恶痛绝,但我又不想一下子让她把事情说透,也许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美国用中国话来对别人诉说了,我很希望这是一个机会,让她把心里的郁闷排解一些,在美国这种机会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譬如我自己,常常是几天没有机会说话,因为眼前没有可以说中国话的人。所以我创下了一个星期之内打了1000多美金的国际长途电话的纪录,而电话那端的倾听者毫无疑问都是在中国。
“当初孩子刚到美国时,是不是也吃了很多苦?”为了让这位母亲能够有条理地把事情说明白,我不得不用点这样的问句。
是啊,刚到美国来的时候,孩子只有16岁,在家里从来没有自己出过门,一下子就漂洋过海到这样一个连说话都没人听得懂的地方,那种苦闷我想肯定是有的。可这孩子什么都不肯对我们讲,我们不放心,几天一个电话,他几乎都说不了两句就要挂电话,没办法,我们就只好托朋友对孩子多多关照。
我们也是来美国以后才知道,这里的生活压力这么大,人人只有顾自己,所谓朋友也只是一种利益关系。
我儿子一开始寄住的那家房东就很势利,虽然我们每个月付他800美金生活费,可他还是不断地要求孩子给他们买这买那,带孩子去超市,装得满满一推车东西要我儿子替他付账。
我那孩子胆子比较小,也觉得一个人在外面求学不容易,遇到这种事也只有忍气吞声。即便这样,房东也没有把孩子的生活调剂好,刚到美国不久我儿子便得了一场肺炎,我在国内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半,他父亲也天天打电话托朋友照顾我儿子。孩子住了七天医院,花了5000多美金,钱倒是小事,可我们这做父母的担心就不能再说了。
病一好,我们又托人给孩子物色了一户人家,这家人开始也答应得蛮好,每个月付他们1000美金,什么也不要我们儿子再负担。
他们有个儿子比我儿子稍大一点,原本想这小哥俩能玩到一起,孩子们也相互有个伴儿。可没成想那个生在美国的小孩是个典型的小ABC,就是那种外表是黄皮肤,内心却完全美国化的华裔后代,他对我儿子的一切都是持不屑一顾的态度,并且一再说,中国的有钱人都是暴发户,他们以为把孩子送到美国来,就可以让他们改变自己的血统。
他的这种蔑视大大地伤害了我儿子的自尊心,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又没有人可以诉说,于是,他就迅速改变自己,将缩短与这些小ABC的距离当成了自己必须干的事儿。
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家他也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于是,他父亲又托朋友给他找能够收留他的家庭。就这样高中三年他换来换去,折腾了不下十几次,直到考进南加州大学,住进学生公寓,我们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孩子无论怎么说学习上还是非常努力的,他也很聪明,因此,除了生活上的事让我们不放心以外,我们从来不担心他会没有书读。
“听珍珠讲他现在已是南加州大学社会系的博士了,这对一个小留学生来讲也真是不错的结果,你们做父母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见男孩母亲的情绪有所好转,我也不失时机地想把有些沉闷的气氛扭转一下。
“可我们也没想到,到美国来跟儿子团聚,儿子竟变成了这样。”
这位母亲说着眼眶里又充满了晶莹的东西,她摇摇头,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上帝的安排,他不能让人事事都顺心,处处都随愿。我们儿子刚到美国时,我和他父亲还总为他将来找个美国女孩做媳妇好还是回上海找一个中国女孩好吵嘴,没成想,我们到美国不长时间便发现儿子早已经有”朋友“了,只是这个”朋友是个韩国的男孩,我和他父亲都追着问他怎么一回事,可他说他们两个很相爱,是打算结婚的那种,要我们不要再为他操心。
那天我们夫妻俩抱头痛哭了一夜,都有了再也活不下去的感觉,这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呵,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大把的钞票送他到美国来读书,他却变成了这种样子。
现在我知道了,同性恋在美国是挺平常的事,可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毕竟,我们是中国人。
可儿子告诉我们,这种事在他进入大学不久便发生了,有个男孩喜欢他,他也发现自己对女孩没有兴趣,愿意跟男孩待在一起,一直读到博士,现在这个男孩已经是他的第四个男友。
儿子说得很坦然,我和他父亲却听得胆战心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和他选择的那个男孩。
前几天,我和他父亲恳求儿子回来陪我们住几天,他十分不情愿地答应了,但回来时身后还带着那个韩国男孩。
我和他父亲站在门口足足愣了十几秒钟,可儿子还是很大方地给我们介绍:‘这是托尼。’为了能够看到儿子,我们目前就不得不试着去接纳托尼,这是个只会说英语的亚裔男孩,谈不上英俊倒也棱角分明,他和我儿子一个学校却是不同系的,两个人都是今年博士毕业,马上面临找工作的难题。
他们两个人在餐桌上叽叽咕咕全说英文,我们只有赔着笑脸傻笑,其实,他们说什么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他父亲挺生气,规定儿子在家一定要讲中文。
儿子倒是听话,讲中文了,可说的事我们一听就想你还不如说英文让我们听不懂,省得让我们生气。
儿子告诉我们,托尼正在和他商量准备一毕业就到旧金山去找工作,因为在旧金山同性恋是可以合法注册结婚的,儿子说托尼非常爱他,很希望同他建立家庭,而他也觉得已经离不开托尼,他会跟托尼一起到旧金山去的,只是,他还没有考虑好让我们俩怎么办。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们还是回到国内去,也许上海更适合你们过晚年生活,而美国是年轻人的战场,老人的地狱。’
说实在的,我在听儿子说这些话时,心里像被钢刀一刀刀刺中似的痛,当他16岁时,我们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把他送到美国来,又何曾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现在,我们在国内的一切都已结束,所有的积蓄也因为办理移民投到美国,而儿子却对我们说,‘你们压根就不该到美国来,你们不要指望我会陪你们,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现在就想不通这样一个问题,我这个儿子如果不到美国来,他是不是也会像其他国内的孩子一样长大成人,有一个我们能够接受的生活方式。
男孩的母亲,噢,不,我终于知道这个来自上海的男孩的英文名字叫弗兰克。弗兰克的母亲说着睁大眼睛望着我,那种茫然,那种困惑,充满了祈求帮助的神情。
我和珍珠都沉默着,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能够说些什么。譬如同性恋,这在美国人看来已是一种很平常的生活方式的选择,但对于中国人来讲,无疑是一种很难被认同的另类情感。
再譬如像弗兰克这样的小留学生,16岁就远离父母亲人,到异国他乡。艰辛的学习生涯对一个善于刻苦努力的少年来说也许算不上是考验。可青春期正是他人生观、价值观包括生活方式的选择形成的时候,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有时候环境便是他所有观念形成的土壤。特别是对一个从发展中的中国走向高度开放、经济发达的西方社会的孩子来讲,那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念和生活观念必将影响他对生活的所有选择。
所以,面对小留学生弗兰克母亲的诉说,我想的只是在父母们决定把还是少年的儿子送出国门、让他独自一个去面对与他的祖国完全不同的国度里所有一切的时候,你们就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要么就彻底接受他,要么就完全失去他”。
可以想象弗兰克在这样的环境中经历了些什么样的艰苦。当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很难融入这个世界时,他唯一能做的选择,可能便是放弃原来的上海男孩的形象,变成那个毫无顾忌的美国学生弗兰克。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这其中的一员,不被排斥也不被轻视,自然,在这个崇尚自由的国度,人们的任何选择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惊讶,甚至,连我也认为弗兰克的母亲对儿子如此的选择有些过分关注,可想到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我又觉得这一切又是在情理之中。
孩子的这种结局,也许是他们做梦也不曾想过的,可这个本指望会让他们老有所依的孩子就是这样长大了,虽然身上还是留着他们的血,但已变得面目全非。这是一种得还是一种失?
我想弗兰克的故事,在美国的中国小留学生中间绝非偶然,这是特殊群体的特殊命运,它的背后是否也是一种选择的必然?
孩子的成长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这不仅仅是解决衣食温饱和给他一个不错的求学环境就可以圆满解决的问题。对小留学生来讲,物质上的需求对他们也许并不是最大的压力,能够走出国门开始这样一段生活的孩子,往往来自有一定物质基础支持的家庭。可异国他乡,成长中的困惑,不同观念的冲突,情感上的需求,这些都有可能成为他们必须面对的严峻考验,因此,面对各种各样不同的观念,是选择还是放弃,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自己。
表弟的一个朋友定居在旧金山,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过来,开口便要借五万美金,这个惊人的数字让一向大方的表弟半天没有说话。表弟问其原因,朋友长叹了起来。原来他的儿子是读小学三年级时来到美国跟着姑姑做小留学生的。
由于到美国签证特别困难,直到孩子要读中学,父母才有机会双双来到美国。到了美国以后,孩子的姑姑便把孩子交还给了他们。
刚到美国,他们需要白手起家,从头干起,住的是地下室,开的是旧得不像样子的二手车,可是看到自己的父母是这副样子,已经在美国待了5年多的儿子不高兴了。他说自己的父母如此寒酸,让他在学校里也抬不起头来做人,并且逼父母一定搬出那个地下室,否则,他的生日Party便没法做。表弟的朋友被儿子闹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开口向朋友借钱准备付一幢像样点的房子的头款。
说到自己的儿子,表弟的朋友不断地苦笑:“为了让这孩子能够在美国读书,我和他妈硬是在国内给他美国的姑姑白白打了五年工,可到了美国才发现,这还怎么能叫作孩子,穿得永远邋遢,身子永远是站不直的,而且,手腕上、鼻子上都穿了几个洞,带着银圈儿,我刚刚逼他把鼻子上的圈儿取了下来,他又在手背上穿上了两个,他说同学们都这样,他如果不个性一点就不会有女孩子追他,可他满打满算才14岁啊。孩子这种变化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表弟的朋友还没有说完,表弟便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把小孩子的事情想得过于简单,总以为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就会是一直那样走下去,其实,这样要求孩子是根本不现实的。回头想想我们的成长,都是按照父母意愿去选择的吗?好像也不是这样。
所以,孩子无论有什么样的变化,你们都不应该感到惊讶,也许这一切正是与你们的安排有关,因此,在孩子不能够做出选择的时候,你们替他做了选择,那么在他能够选择的时候,他便不再需要你们替他选择,这是规律,也是教训。
表弟在跟朋友通电话时,我一直在注意地听,因为他们谈的内容又一次牵扯了我所关注的中国小留学生问题。
整理在美国采访的笔记的时候,我在《北京晚报》上看到了这样的信息:短短不到20天的时间里,北京先后接待了来自澳大利亚、英国、美国等18个国家的200多所大学的招生兵团。
这些教育展无一例外地招来了成千上万的中国人的积极参与,用“人山人海”和“人头攒动”此类的形容词来形容当时的气氛应该说是毫不夸张。
有许多父母现场表示,尽管国外有的学校明确表示没有奖学金和学费,生活费非常昂贵,可为了让孩子能够留洋成材,他们已做好了拿出自己一生积蓄的准备。可出国留洋的孩子就真的会成材吗?
文章写到此处,我也有些大为困惑,尽管国家教育部曾明确表示,国家不赞成接受义务教育阶段的中小学生出国留学,任何留学中介机构办理义务教育阶段中小学生出国留学业务都是非法的行为,但中小学生出国留学热却并没有降温,留学的年龄还在下降。
有不少父母在孩子刚读小学时就准备让他们去国外读书,不少中学生无心准备国内的高考而惦记着出国寻找新的空间。
统计数字表明,广东省的小留学生每年超过2500人,在北京、上海、天津等地少年出国也已成为时尚,甚至有富裕一些的家庭把送孩子出国读书当作相互炫耀的资本。
据我在洛杉矶做的一系列调查,目前在美国加州的中国小留学生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八岁,而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
这些正处于成长期的孩子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大多数被寄养在父母的朋友或亲戚家里。他们举目无亲,孤单无助,尤其是身处那样一个完全不同于国内的社会环境中,精神上的脆弱与无依无靠常常使他们成为外界的攻击对象,甚至成为社会暴力的牺牲品。
即使是一切都处于正常状态的孩子,也难免受到或多或少的歧视,作为新移民,在一个并不具有真正平等观念的国度里,其位置可想而知。
本想小留学生的话题到此结束,可是又接到好朋友杨子打来的电话,她的前夫从加拿大给留在国内的儿子寄来了移民加拿大的签证,面对这样的选择,杨子对儿子的去留问题一直拿不定主意。她求助于我,我却主动让他儿子接电话。
杨子的儿子今年16岁,是北京某中学高二的学生,当我问他愿不愿意到加拿大去的时候,他很老实地说:“当然愿意去的,可是……”
我知道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也知道他考虑更多的可能是他妈妈可不可以承受他离开的这个现实。但我相信这个16岁的少年一旦走出国门,融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中去,对正在成长中的他来讲,过去的一切都会很快遗忘。
他可能不再考虑所谓母亲的感受,他会活得很自我很没有沉重感,所以,我真的担心,杨子在这种时候送儿子走,是不是意味着会失去他。
这绝非危言耸听,我们已经有太多这样得非所愿的结局了。
心灵思索
送未成年的孩子出国留学,家长需要做哪些准备呢?
首先,必须有足够的资金保障。国外读书的费用较高,英联邦国家完成高中大学至少得有上百万元人民币资金保障。当然,家长也要引导好孩子对大量资金的管理和使用。
其次,孩子得有一定的英语基础和学习能力。在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下,几乎一切都需要靠英语去交流,如果英语水平基础很薄弱的话,在开始阶段,会产生很多不适应感。
最后,得做好一些必要的心理准备工作。在国外学习期间,孩子会遇到种种困难和挫折。孩子出国前家长要注意培养孩子的自我心理调节能力、交流交际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遇到困难要知道怎样去正确处理,或者应该向哪些人求助。
出去读高中的孩子一般都不满18周岁,在出国前要安排好正规的住宿和监护人,安排好孩子的饮食起居。家长跟孩子要保持沟通上的通畅,多关注孩子的情绪和行为,在问题发生之前或者发生的第一时间,协助学校或监护人帮助孩子将问题解决,确保其能够安心顺利地读完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