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于观形察色,洞察秋毫,对党国要人之间千奇百怪的矛盾了若指掌的卫立煌,当然早已看穿了这一切。所以,他明知萧毅肃最怕到炮火连天、弹雨横飞的松山前线去,将手中的藤杖一挥,毅然下令:“备车!”
听到要往惠通桥前线去,萧毅肃就吓矮了小半截。去吧,弹雨横飞,性命难保,数十载凭各种投机手段挣来的这个中将和万贯家财就将付之东流:不去吧,卫胡子令出法随,不容你有丝毫犹豫,只要他一瞪眼,那恶狠狠的样子就如百姓门神上的尉迟恭,大鬼小鬼都会吓得屁滚尿流。不过,当萧毅肃看到有七八个中央社记者和美国新闻社记者胸前挂着各种式样的照相机也要随同卫长官到怒江前线采访时,顿时灵机一动,“这不也是很好的时机么!到时,各大报一登,我姓萧的不也是民族英雄,要载人史册么!”他心中想。
到了惠通桥,卫立煌和美军顾问窦尔恩走下车来,与守桥官兵握过手,并令七十一军派来的联络参谋打电话将钟彬从腊勐前线叫下来,询问过战情后,卫长官对钟军长说:“向龙陵战区全体官兵传达我的命令,不全歼龙陵之敌,誓不收兵!我已亲到前线督战,不是伤兵,不是因有要务东渡怒江者,就地处决!”
“是!”钟彬领命而去。
一时间龙陵各战场上的中国将士群情振奋。
卫立煌本想在支前的车水马龙中走过惠通桥,登上惠通崖,一睹松山战况的,但被他的警卫死死拦住,再不让他向前‘步。恰在这时,宋希濂从小把地打来电话说:“卫长官怎么督战督到我的背后来了?怕我宋希濂临阵退缩吗?为党国利益和民族前程计,我代表全军将士请求你至少后退二十公里!”
“你集团军总司令敢于横枪立马于第一线,难道不允许我‘隔岸观火’么?”卫立煌笑着说。
‘不允许!全军将士都不允许!因为你在敌人的炮火射程以内!中国的军队还没有战到要司令长官到前线冲杀的地步!”
宋希濂说。
“好,谢谢你,宋小鬼!黄草坝一线战况如何?”(“宋小鬼”,是卫立煌对宋希濂的亲切称呼,在国民党兵团司令中,宋希濂是最年轻的。)
“由于第八军的荣誉第一师在李弥的率领下及时增援,已遏制住敌人攻势。方才,全军将士闻你亲到惠通桥督战,士气大振,正向敌人发起猛烈反击,进展顺利。”
“好,好!宋小鬼,我感谢你,也代表云南人民、全国人民感谢你,再见!”
卫立煌放下设在桥头的电话机,从容地挥动藤杖,回到老鲁田半坡的大坪子。他在公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举起望远镜,直视松山。此时的松山已变为一片焦土,一切可以燃烧的都已变为灰烬,厚厚的土层都被翻转过来,变成黑黄色的千万个弹坑。随着飞机的滥炸、炮群的狂轰,新的弹坑正不断出现,旧的弹坑又不断被填平。虽然久雨初晴,但松山仍有云雾缭绕。才十点,美国盟邦十四航空队的强大轰炸机群在战斗机群的掩护下,就已飞临松山上空,狠狠地扔下一批又一批炸弹。凝固******、电粉,一山烈火将云雾映得通红,仿佛云和雾都已燃烧起来,松山简直成了一座壮观的火焰山。尽管隔着怒江的深峡大壑,迎面吹来的风还是热烘烘的,使卫立煌觉得十分惬意。
从七七抗战开始,时任第十四集团军总司令的卫立煌就致电******,坚决请缨北上,抗击日本侵略者。到如今打了七年了,他作为一个高级将领,在抗日战场上指挥过不少重大战役。那时,他的部队尽是挨日本飞机炸,被日本大炮轰,吃尽了苦头。现在,情势反转过来,不是日本的飞机大炮炸过来,而是我们的飞机大炮轰过去了。“玩火者必****!这是千古哲理,谁也拗不过的!”卫立煌心里说。
看着眼前的战争壮景,卫文煌突然想起,日军十五军团饭…祥二郎中将在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指挥日军夺取惠通桥时,曾命他的大和武士们高唱军歌“春天来了,满山遍野绿叶茂密,鲜花盛开……”,他又听说宋希濂亲率督战队在黄草坝高唱战歌督战。“在战争这个大舞台上,上演过多少悲剧和喜剧,无论生、旦、净、丑各类角色纷纷登台表演。”他想。于是,他对站立在公路边的卫队说:“唱支歌吧,‘我们既观战,义督战,弟兄们,唱一支!”
卫立煌说着,站起身来,挥舞藤杖,给卫队打着富有力度的拍子,卫队的年轻战士们胸一挺,头一昂,面对怒江峡谷,面对激战中的巍峨松山,放开歌喉,齐声高唱:这是我们的地方,
这是我们的家乡。
我们滇西远征军,
英勇坚强。
为祖国的生存而奋斗,
团结得好比钢一样。
服从命令,保卫边疆
联合民众,抵抗暴强。
把自己的力量,
献给祖国,
完成中华民族的解放。
歌声激昂高亢,充满战斗激情,在卫立煌雄健有力的指挥下,与怒江的涛声、空中轰炸机群的隆隆声、炮弹的爆炸声和松山上惊天动地的吼杀声浑然一体,形成撼天动地的大合唱,在万山丛中回响不绝。
这首歌是卫立煌亲自写的词,音乐家丁踏谱的曲,原为《第十四集团军军歌》,曾唱遍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卫立煌当了滇西远征军司令长官后,改动了歌词中的几个字,又在远征军各部和怒江两岸的怒山与高黎贡山高唱起来,它像一曲冲锋号,鼓舞着远征军数十万雄兵。
美军顾问窦尔恩将军也手舞足蹈地跟着哼哼,他激动地说:“这是真正的战斗生活,这是中国人不可战胜的精神表现!”记者们拍下了不少珍贵的历史镜头。只有萧毅肃躲在吉普车里,他怕目标太大,万一被松山地堡中的日寇发现,打几发山炮弹过来,那可不是玩的!他躲在车上,随时准备开车而逃。卫立煌沉浸在气势磅礴、悲壮激越的战争交响曲之中,随着藤杖的起落,他那一把大胡子在猛烈的大风里勃然飞动。那一脸大胡子是卫立煌的骄傲和自豪。远在一九一八年,时年二十岁的卫立煌在粤军许崇智的二支队服役,由于作战英勇,屡立战功,被逐级升为团长。而他在十九岁当营长时,年纪太轻,其他营长都是三十老几的人,卫立煌为了也使自己老一点,就蓄起胡子来。如今在远征军将领中,有两个著名的大胡子,一个是“国民党军队中最能干的将领”卫立煌,另一个是被日寇称为“中国战神”的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洪行。
“他们毕竟不是正牌的黄埔出身,缺乏军人的纪律和风度!
我们的蒋校长不仅脸上一毛不长,而且连头发都刮得精光,这才是真正的军人!”在百无聊赖中,萧毅肃找到了“理论”来安慰自己,“况且,音乐指挥都是面向乐队,而这个卫长官却把屁股对着唱歌的,你面对硝烟和峡谷指挥什么?可见没有教养。”
卫立煌转过身来,发现卫队两边和背后突然增加了几百人。有赶往前线的战士、民夫,有从松山上被民夫抬下来的伤员,他们都在跟着卫队一齐唱。能在卫长官亲自指挥下,在怒江前线,在硝烟烈火前高唱战歌,是一种荣耀!人人平添胆气豪情!
歌声一停,赶往前线的部队就匆匆开拔。
“敬礼!”卫立煌向卫队喊一声,自己也举手到帽檐边,向前进的部队敬礼,如在操场上检阅一样。
“托枪,向右——看!”一位连长见卫长官向他的连队敬礼,慌忙下令。由于部队没思想准备,而且被卫长官先向他们敬礼而弄得举止失措,激动不已,所以听到连长的口令后,一时反应不过来,使得动作七零八落。
“弟兄们,冲过江去狠揍小日本,我卫立煌在这里看着你们打呐!”卫立煌目光如炬,声如洪钟。
“长官放心,不打下松山,我们决不回来!”战士们齐声回答。
记者们摄下了这些镜头。
由于路面太窄,待西去的部队过完,东运的伤员才在民夫们的抬送下向施甸和保山转运。卫立煌跳下大石头来,一一看视伤员们。在第九副担架上,他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烈士,虽已停止呼吸,但还怒目圆睁,双手紧握住一柄金黄手把的日本指挥刀。卫立煌见此情景,顿时五内俱伤,急忙向民夫问这位烈士的来历。只听一位保山腔的民夫说:“他是我们从杨梅箐抬下来的,过惠通桥他还喘着气。他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火线上是发现伤员就抬起走。”这时,第十副担架上的一个伤员说:“报告长官,他是我们班长,名叫王德清,在梅子箐和一个日本军官干起来,身负八处伤,还把日本太君卡死,把指挥刀夺过来。”
“好!英雄!萧参谋长!”卫立煌一声怒吼,将萧毅肃从吉普车上吼出来,“将王德清烈士的遗体和这把指挥刀送到保山城展览,抬上吉普车!这才是真正的‘金、玉、之、躯’!”
卫立煌铿锵有力、一板一拍地吐出“金玉之躯”四个字,并且狠狠地瞪了萧毅肃一眼,接着说:“我们有不少党国要人,达官显贵,视自己为金玉之躯,他们一旦谋得一官半职,就在民众面前耀武扬威,目空一切。殊不知他们将官服里包裹着的却是在敌人面前藏身躲命的行尸走肉!比起我们在战场上舍生忘死、英勇拼杀的士兵来,简直是渺小可鄙之至。诚如这一位英雄烈士,一切自誉为‘金玉之躯’的人在他面前,都应该感到汗颜和无地自容。这样的战士,是我们民族的脊骨,是我们抗战御侮的标本!”
萧毅肃见这个血肉模糊、怒目圆睁的尸体,先是吓了一跳,但当他看清这个烈士手中还握有一把金灿灿、明晃晃的日本指挥刀时,就喜上心头。令两个民夫将尸体塞进吉普车,开着就跑。可是上到老鲁田山头,转过几个山弯,萧毅肃就伙同司机将尸体拖出车来,往箐林中一丢了事。那把指挥刀,据说后来卖给一个美军顾问做纪念品,得价一千美元,装进了萧毅肃的腰包。
王德清死不暝目的英雄气概,使卫立煌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既感到这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又感到自身责任的重大。思来想去,感慨万端。幼时读过的陆游《金错刀行》一诗中的几句就又蹦到脑际中来:“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千年史册耻无名,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是的,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这位王德清就是一个。”
卫立煌激动地说出口来。
卫立煌十五岁时就剪掉辫子参加辛亥革命军,一生戎马倥偬,为的就是立志报国,抗敌御侮,打出一个独立强盛的中国来。一九三二年六月,******集中兵力进攻中国工农红军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卫立煌率部与红军激战,占领了苏区军事、畋治中心金家寨。老蒋欣喜若狂,下令在金家寨成立一个县.并且命名为“立煌县”。可是,后来卫立煌却认为这是他一生巾最大的罪过。这是因为他在华北坚持抗战的数年间,才真正认清了共产党,并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当时,卫立煌担任第二战区前敌总指挥,八路军又属于第二战区战斗序列。卫立煌在太原、临汾、洛阳多次会见过******、朱德,深受共产党人的人格风范和爱国抗日精神的巨大影响。为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与共产党并肩战斗,他顶住压力,坚持向八路军拨发武器装备和给养,曾一次就批准给八路军一百万发子弹和二十五万颗手榴弹。
虽然如此,卫立煌对自己奉命围剿红军的历史罪错还万分悔恨。
现在,中华民族赋予他抗日救国的历史使命,统帅千军万马,奏响反攻战曲,亲临前线,面对硝烟弥漫的松山日寇阵地,他顿时想起******的一段话来:“强弱对比虽然规定了日本能够在中国有一定时期和一定程度的横行,中国不可避免地要走一段艰难的路程,抗日战争是持久战而不是速决战:然而小国、退步、寡助和大国、进步、多助的对比,又规定了日本不能横行到底,必然要遭到最后的失败,中国决不会亡,必然要取得最后的胜利。”
******在《论持久战》中的这段话,卫立煌是早就记熟了的。还是一九三八年四月中旬卫立煌路过陕北,特以借道之名年春,******托******在太原将《论持久战》一书郑重赠给卫立煌。卫如获至宝,反复研究。在一九四二年春,他被老蒋免职在成都闲居时,还写过不少《论持久战》的心得体会。如今,他身上挎的那个皮包中,就装有《论持久战》和******、朱德、******同他合影的照片和书信。“这是我的灵魂和血液。”他对夫人说。
可是,卫立煌的这些宝贝,却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因******下令指责他在辽沈战役中“迟疑不决,坐失戎机,致失重镇,着即撤职查办”被囚于南京时毁了。他忍痛将这四十余件书信和照片在卫生间全部烧毁,以免老蒋拿着他“通共”的罪证。这是后话。
且说卫立煌看着美国的轰炸机群、炮群对着松山日寇阵地猛轰猛炸,他兴奋之余,还别有一番难言的滋味。他看一眼举着照相机不断按动快门的美军记者和眉飞色舞的窦尔恩,就更觉着这种滋味的酸苦。“如果我们国家也能造飞机大炮,我们的民族地位就不致这样可悲,连个巴掌大的小日本也敢在中国豕突狼奔。我们何时才能有一个独立强盛的中国?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再不奋起,更待何时!”
卫立煌,面这样想,一面举着望远镜细看松山战况:在杨梅箐、大寨、大脑子,可以冲杀的中国兵已寥寥无几,并且还被前后左右日军暗堡中射出的子弹不断打死。“这不行,对松山日军阵地逐渐使用兵力的办法不行!一个指头戳不死他,必须给予致命的一拳,集中兵力压下去,来个遍地开花!如果这个疙瘩不清除,即使攻下龙陵,兵源和物资在这里受阻,也势难巩固。”卫立煌想到这里,立即驱车返回长官部,向老蒋电请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