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寇前锋部队爬到一丘田半坡时,后续部队却杀喊连天.血肉乱飞,翻搅成一锅粥。前面的日寇回头一看,见自家部队互相残杀起来。正自惊疑之际,两边厢中国兵冲杀而来,势不可挡,紧接着正面上弹如雨下。只一分钟,日寇不死的就败下阵来,反被自家后续部队的机枪子弹全数击毙。
日寇的后续部队为什么会自相残杀?
原来在红木树和马鹿凹战斗中,搜索连从日军尸体上剥了不少日寇衣服穿在身上。到南天门分配战斗任务时,朱开诚命‘排长王志武率穿着日军衣服的三十多名弟兄潜伏到南天门山下、距公路不远的箐林中,待日寇冲到半坡时,从他们背后杀求,给日本鬼子来个上下夹击,左右开弓。当日寇第二梯队跟着前锋气喘吁吁正往山上爬时,斜刺里冲出来一支部队。开初,日寇还认为是他们自己担任搜索的侧翼友邻部队(日寇援军都是从各部队抽调来的,单位复杂,彼此互不认识),但他们跑到日军背后,对准日寇举枪就打,挥刀就砍。杀得日寇措手不及,纷纷倒下,一下就乱了阵脚。此时朱开诚率部队从一丘田两边^林中杀来,正面中国兵从石缝中集中三挺机枪狂扫,日寇处于四面夹攻中,如何抵得住?不死的只好滚下山来。松山中将用望远镜一看不妙,牙一咬,命卫队一起开火,不论中国兵、日本兵全打死在一处。松山又命炮兵对南天门两侧的箐凹和密林轰击了半个小时,才令步兵第二次向南天门发起冲锋。
朱开诚从南天门两边的箐林要杀出来时,故意大喊大叫,暴露目标。当敌人的炮火向南天门两翼轰击时,他却在硝烟的掩护下进入南天门阵地。进入阵地不久,大队日军已冲到跟前,于是双方短兵相接,进行惨烈的白刃战。
朱开诚见日寇蜂拥而来时,大吼一声:“弟兄们,冲!”
率先跃出战壕,对准冲来的日寇挺枪就刺,势如猛虎,锐不可当,眨眼间有两个日寇就被他撂倒。他正跃身出枪扑向另一个龇牙咧嘴,哇哇怪叫的日本小太君时,不提防侧边又一个日寇一枪打来,从他肋骨中打进去。他就地一滚,丢了枪,从背后抽出刀来,滚至一个正在爬动的日军伤兵身旁,使出最后的力气,照准他的脑壳直砍下去……
此时,搜索连全体官兵都和敌人厮杀在一起,杀声震野,血肉横飞。这是他们进入滇西两年多来,甚至是他们自当兵抗战以来打得最猛烈的一仗。那一边,日寇为解救他们被围困在龙陵城和松山的同类,目中无人,奋勇而上;这一边,心怀民族深仇大恨,为收复国土为国争光的勇士,咬牙切齿,猛扑下去。双方都在卖命拼杀,视死如归,互相抱住撕抓踢咬,打得无比的悲壮和惨烈。
日寇大队人马还在继续涌上山来。
正在危急之时,洪行派下一个连的反击部队支持南天门,只一个反冲锋,便将敌人杀下去。正在此时,张金山和双坡之间的蒿子窝发现大量敌人,瞬间,洪行的主阵地张金山便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
蒿子窝的敌人从何而来?
原来松山佑三在令炮兵向南天门两侧炮击的同时,也派出一支五百多人的偷袭部队从南天门北边的箐林中隐蔽前进。松山用炮火为他们开路,炮弹不断延伸,他们也不断前进。一来有硝烟尘土,满天乱飞的枝叶作掩护,二来箐凹中有古树苍藤和一人多高的蕨叶挡住中国兵的视线,所以,日寇经烂寨子、长凹子,一直摸到张金山背后的蒿子窝,向张金山的三锅腔、曹家坟发起冲击时,才被中国兵发现而仓促应战。
松山佑三这一招,不能说不毒!
可是,正当日寇散开成战斗队形,端着枪,弯着腰,头上枝枝叶叶的伪装在闪动着,一面全身冒着汗一面龇牙咧嘴地吼叫着,离开射击死角向曹家坟冲进时,他们的背后,小团坡、大团坡、双坡中国兵的无数挺机枪却怒吼起来,哗哗地打得山鸣谷应,正在冲击的日军被击毙了不少。
死了的和不死的日军都躺下来。
中国兵的机枪在一声长长的号鸣声中戛然而止。
日寇见时机已到,立即向张金山发起冲击。
突然,轰!轰!轰!如火山群爆发似的有三个“火山喷日”在日军的冲击队形中爆炸开来,浓烟直冲云霄,日寇的胳膊大腿五脏如天女散花般地在空中乱转,接着便东一串西一片地落进莽莽丛林之中。不死的日寇也被震昏,震聋,震哑。正在他们被震得晕头转向,耳鸣心跳眼发黑之时,突然从他们爬着的地下蹿出一百多名手持大刀的中国兵,照准横躺竖卧的日寇就无情砍剁!
张金山上的曹家坟一带,遍地是死尸,土和草都染成了红色,与张金山山顶、双坡、老双坡上的“洪”字战旗在落日的餐照中交相辉映,连天上的云似乎都被染红了。
天,迅速黑下来。
入夜,洪行站在张金山主峰上,手扶着一块炮弹震裂的巨石,俯视静静的南天门战场。此时月儿西挂,正将那柔和而明洁的光辉照射在南天门乱石嵯峨的山头上、被炮弹炸断的树干。有几棵松树桩上还时不时地蹿出几串火苗,一闪一闪地犹如磷火。一阵山风吹来,洪行骤然间闻到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和草木灰味,他抬眼向远方看去,灰蒙蒙的芒市大坝中有几点灯光在忽明忽暗地流动,看去星星点点的如老百姓说的鬼火。“日寇正在连夜运兵,调集人马,明日,或者今夜,还将有一场血战。”他想。
自从参加抗日部队那天起,洪行就下定精忠报国,不因功流芳千古,也要战死疆场的决心。后来当了连长、营长、团长、副师长、师长还多次深入虎穴,斩寇杀敌。只是作为一个指挥官,而且往往是独立作战、独当一面的指挥官,他深深感到必须沉着冷静,善于学习,多动脑子,决不能不负责任,毫无代价地牺牲弟兄们的生命。因而,一有闲空,中外兵书他无所不读。现在他肩上挎着的那个黄色牛皮包里,就装着《孙子兵法》和八路军副总司令托李根源带给他的《论持久战》和《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这两本小册子。这两本小册子给了洪行很多智慧和中国必胜的信念。日落前在曹家坟像火山喷发似的那三包梯恩梯,继而神话般地从地里冒出来的无情杀手,都是洪行预先判断准确而设伏下的。他在敌人原先构筑的立射散兵坑中埋伏下战士,并在敌人可能展开的地带装好炸药(每包五十公斤),并加以巧妙伪装,规定好联络信号,敌人果然中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不能越雷池一步。
站在巨石旁的洪行圆睁环眼,静心谛听。虽然背后几里外的龙陵城郊炮声隆隆,机枪步枪的射击声哗哗地响成一片,战火冲天,爆炸的火光如闪电似的将他四周的山林和夜空弄得忽明忽暗,但在南天门、张金山、双坡等战场上却静得出奇。凭着他敏锐的直觉,他立时悟到:“这是激战前的沉默!”于是,他借着月光,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了几道给各团团长和配属单位指挥官的指令,撕下来,命传令兵分头传达下去。这时,半小时前派往南天门寻找伤员的部队,已将朱开诚抬上山来。
朱开诚一息尚存。洪行坐在山石上,将血淋淋的朱连长搂在怀中,一脸硬邦邦的大胡子往那冰凉的脸上亲着。在滇西战役中,已有二十多名官兵在洪行的怀中死去。据后来流落腾冲的洪行的勤务兵张应强回忆说:“洪师长爱兵如子,在战场上只要看到尚有一口气,又不可能医好的重伤员,他都要抱一抱,亲一亲,让伤员们临死前享受一下亲人的体贴和温暖。他说,我们当兵的太苦,虽为国家战斗,但国家并没有把我们当做一个人。他常常抱着无药医治的伤员哭,我们也跟着他哭。
对一些赤身露体,血迹斑斑的烈士,洪师长会毫不犹疑地脱下自己的衣裳给他盖上。而他自己穿的,又常常是我们警卫排当兵的匀给他的衣服。洪师长还说,我洪胡子的胸腔像一口棺材,哪一天才能不再装我们的弟兄!”应强言讫泪下,泣不成声。(笔者《抗日军人采访记》)
朱开诚是怎么被发现的呢?担任搜索的一四六团二营五连‘排长杨成斌向洪师长报告说:“我们天黑后奉命摸到南天门,遍地是死人,日寇怕我们趁夜反击,一黄昏就撤下一丘田去了。我们在地上摸,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因搜索连多数都穿着日本鬼子的军衣,很难分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后来在南天门东半坡发现七八个尸体堆在一块,我想:朱连长肯定在这里头。我们拖开几具尸体,果然见朱连长,他手中的大刀还扎在一个鬼子的胸膛上。我们一摸他身子,还有点热乎气,就交替着抬上山来,朱连长命真大。”
就在杨排长絮絮叨叨汇报时,朱开诚在洪师长怀中微微挣扎了一下。牺牲了。
“拿战旗来!”洪行对勤务兵张应强说。
洪师长接过大红旗,在弟兄们的协助下,用红旗将朱开诚的遗体裹起来,轻轻地安放在巨石旁。洪行欲哭无泪,只敬了‘个军礼而后对弟兄们说:“弟兄们,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中国人能按自己的风俗过团圆节的地方已不多了。我们守住这块阵地,并以此为起点,杀到小日本的东京去,我们的后代儿孙还可过千年万代的中秋节。如果我们守不住,也许这是中国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本来,我是命杨排长他们一面去寻找朱连长他们的遗体,一面从日军尸体上弄点罐头之类的东西来给大家填填肚子,可是敌人撤退时全带走了。弟兄们忍一忍,虽然大家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还得勒紧裤带,继续战斗下去……”
“报告师长,有一伙老乡送吃的来。”一个卫兵跑来报告,接着一群身背篮子的农民来到洪行面前。
“老乡,你们是哪个村的?”洪行高兴地问。
“我们是龙陵河头乡的。”为首的一个老汉说,“我们听到洪师长在这里打仗,恐怕没有吃的,快过节啦,我们也买不起月饼,只是扯了些包谷棒子送来,真对不起。”
“感谢了,老大爹,我代表全师将士和他们的家属感谢你们。你们不仅救了我的兄弟,也救了这场战斗。敬礼!”
洪行和弟兄们一敬礼,反弄得这一群河头乡的农民们手足无措。
“老乡们,请放下背篮,赶快回去。这里要打大仗。张应强,带他们离开阵地,越远越好,快!”洪行说。
“是!”张应强喊:“老乡们随我来!”(从此,张应强就离开战场,战后到腾冲上门落户了)
“杨排长,把这些吃的送到各阵地,发给弟兄们。”洪行说。
此时月牙西坠,繁星闪烁,万山寂静,冷露无声,野草尽湿。洪行全身披挂,身后背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片刀,腰挎一支德国造二十响,手提一支汤姆式冲锋枪,胸前吊着一个黄色皮盒,内装望远镜。一脸浓黑的钢丝般的大胡子在月光下格外显眼。一双犀利的豹眼,熠熠地闪着光。他率领着几个卫士从;各阵地回来时,裤子全被露水浸湿了。他判断,一二小时内敌‘人还不可能发动进攻,就依旧坐在朱开诚的遗体旁,拿出笔记本,写下了龙陵河头村支援包谷的收据,以便通知地方政府拨还。而后再翻开一页,拿出手电筒,打算写今天的战斗日记。
突然,一张照片从笔记本上掉下来,洪行拾起一看,是他家的全家合影。这是今年春天,一位美军记者游保山易罗池时,为他全家照的。洪行打开手电,见自己正抱着可爱的小女儿洪滇凤,她的小手正抚摸着他一脸的大胡子,旁边,张乾芬左手牵着国平,右手拉着立新,大儿子固权站在他的面前,双手叉腰,既调皮又神气。洪行看视良久,忽地想起寄放在孩子们姥姥家的大女儿洪漫霞、二女儿洪虹。“现在宁乡已经沦陷,音讯不通,这两个女儿及岳母一家,正不知生死存亡!”一种无限的忧虑和怀念不禁涌上心头。
洪行非常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农村生活。十二三岁他就到家后的铎山割草、打柴,或到村前的小河中捉鱼。他们宁乡山也多,坝也多,但走路不爬山,虽然四周都是青松覆盖的青山,但平平地走过山垭口,又是一个小平坝。决不像云南的横断山,一上一下就要走一天。他虽在军旅之中,做梦时还常常在家盘田种地。“打倒小日本,就回家种田去。”他常对张乾芬说。
洪行看全家照片足有十分钟,才小心翼翼地放在笔记本中夹起来。一侧身,见战旗裹着朱开诚烈士的尸体,泪水不禁夺眶而出,竟一把搂住尸体号啕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敲击着那面裹尸的战旗,在月光下斑斑点点……
在滇西战场上,有不少抗日将领痛哭英雄烈士的事例,泪水滂沱,山河同恸。在高黎贡山北斋公房,一九八师师长阙汉骞将军哭五九四团团长覃子斌(湖南大庸人,其英雄事迹见《剑扫风烟》一书),直哭得眼中滴血,口中也喷出血来。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哭攻击来凤山的战士,他坐在侨乡绮罗村后的坟地上,望着生龙活虎的弟兄从他身旁冲上来凤山文笔坡,在敌人机枪扫射下,一排排倒地牺牲,他跺脚号啕,直哭得死去活来。第八军副军长李弥哭攻打松山死去的弟兄,声泪俱下血泪染湿衣襟。直到一九四七年他到了山东,还给滇西专员李国清打来电报说:“本军松山战役官兵壮烈牺牲,拟建筑松山公墓,藉资纪念,以慰死励生。”
洪行既是一个为挽救民族危亡勇猛杀敌的虎将,又是一个待弟兄情同手足,情感丰富的军人。临近中秋佳节,万户千家就要举杯赏月,共庆团圆,他的弟兄却在这里陈尸疆场,永生永世再不能与亲人相会一面,更由于政府当局不把这千百万绳捆索绑的丘八当人看,他们在抗日战场死得再壮烈,打得再英勇,也不把他们的情况向他们的家庭通报。所以,烈士家中的父母兄弟姐妹,许多年之后还在倚门而望,还在磕头许愿,请老天保佑他们活着归来!
“****的日本鬼子,给中国人制造了多少苦难和死亡,人类因有你这么一伙穷凶极恶的恶魔,世界就永远不得安宁!”
洪行边流泪边想,不禁咬牙切齿,怒发冲冠,脸上的胡须也根根直竖起来。他霍地站起,刷地从背后抽出战刀向西一指,发誓说:“不将你们斩尽杀绝,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