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松山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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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战神之旗(1)

松山中将日落前收到一封家信。这是他的夫人从日本寄来的,辗转近两个月才递到他的手上,差一点就被美国潜艇在太平洋上将这封信(当然还有其他军用物资和兵员)掀进海底。信中说:“……近来报纸上常登:‘不久的将来,日本的文化将一统天下’,‘日本人的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先天优越于白种人、中国人和马来西亚人。’可是,听河边将军的夫人说,河边已给大本营打过电报:‘印伯尔作战计划有无必要继续进行,值得怀疑。’怎么你们还不回来呢?这几天美国飞机不断来轰炸日本本土,被炸得头破血流、四肢横飞的人不少。你们在中国搞中日亲善,大东亚共存共荣的工作,该不是杀人放火吧?为什么我们会遭到美国佬这么凶恶无情的报复呢?近来东京的孩子们唱:烧一城,烧二城……烧八城,烧九城,吹跑了太阳旗’。

我疑心这是童谣,童谣是天意,是不祥之兆!我真为你们担心,气阻胸怀,什么‘呼吸系统优越’的话也不灵了……”

松山佑三不将夫人的信看完,便在灯火上燃烧起来,他想:“我们不是杀人放火?不杀人放火怎么能体现大日本帝国的武士精神!如果我们不是用刀枪而是用舌头,满洲、上海、北平、南京、武汉以及支那广大地域的资源能力帝国所有,并为我们的圣战服务吗?真是妇人之见!日本妇女对战争的认识和理解,对战争残酷性的精神准备,比中国妇女差远了。我倒愿美军在日本丢几颗炸弹,说不定它会在日本历史上逼出几个狂怒的女兵师来!”松山一面过样想,一面又感到有战败的可能性。作为一个大日本帝国的橘领,他是从来没有考虑过战败的滋味的。“我们敢于发动品争,就在于我们对胜利有绝对信心。日本三千六百多年的历史,就是一部对外战争胜利的历史!试问:我国有史以来,确哪一个国家的一兵一卒敢于踏上日本本土一步?我们帝国武_±之所以所向无敌地杀出来,正是为了确保帝国的圣地不受侵犯。一个强大的国字,一个在人类文明世界中最优越的民族,就是敢于凌驾于世界各民族之上,敢于用杀出去的办法来保卫和扩展本国领土。这就是‘帝国’二字的真谛,难道不是这样解释吗!” (摘自《藏重讲话》附录五《松山师团长的报告》)

然而,作为大日本帝国的职业军人,松山也清醒地认识到:从美国重型轰炸机腹内呼啸着从空而下,降临日本本土的重磅炸弹和烧夷弹,绝不是天女散花。“不少人被炸得头破血流、四肢横飞”,死神已降临日本。我们在海外如不拼死玉碎,回国也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想。于是,连夜在放马桥指挥所调兵遣将,对张金山阵地发起猛攻。

松山佑三选在深夜二时对张金山阵地进行炮击,并在同时派出步兵在炮弹的爆炸声中向张金山两侧的箐凹迂回包抄,是有其阴险用意的。他知道中国兵连续几天苦战,粮食供应不上,正饿得脚瘫手软。“我一阵排炮将中国兵打得晕头转向.然后两翼部队一冲,不将你斩尽杀绝,也要将你打得屁滚尿流,灵魂出窍。只要中国放弃阵地,我就可以越过老双坡(又叫‘南京地’)与龙陵守军会师。到那时,纵不能杀过怒江去端重庆军的老窝,也可将腊勐守备队救出来。”松山佑三在心里盘算。

诡计多端的松山中将,对张金山阵地一阵猛轰后,突然一停;不到十五分钟,又是一阵轰击,继而东一炮,西一炮地打直到拂晓,又一阵猛轰后,才令步兵发起冲击。

为什么善于夜战的日寇不在夜间冲击而在拂晓进攻呢?这是忪山佑三认为洪行的三十九师手里有大刀。他已没有多少大好武士在昏暗中、在丛林里、在山石后可供洪行的比狮子老虎还凶猛的“魔鬼”斩杀,那种寒光闪闪的原始武器被中国兵不声不响地一挥,帝国皇军的人头就要纷纷落地。“一百个中国兵的价值,也抵不上一个‘西三’。”松山佑三说,“只有到了天亮,帝国武士的三八大盖带刺刀,歪把子机枪和掷弹筒才可对付三十九师。”同时也只有到了天亮,他的迂回部队才能到达冲击出发阵地。在炮火对双坡和老双坡延伸射击时,他的武上才可能从南北西同时冲上张金山,将洪行和他的三十九师送进地狱。下半夜,炮声响了。

可是,在敌人炮击时,洪行只命弟兄们在地堡中安心睡觉,除前后左右的嘹望哨密切监视敌人外,他自己也钻进指挥部(一个日军的大地堡改造的),一面给各团营打电话询问战情,‘面养精蓄锐。“我料想敌人不敢夜袭,他们每个人没有几颗脑袋。”洪行说。因此,下半夜,不论敌人打炮不打炮,疲困的战士们都甜甜地进入梦乡。只是听到军号吹响时从掩蔽部中爬出来的一刹那,腰有点酸,脚有点麻。因为每个兵的胸前掩蔽部都太小,只能蹲,不能躺。

日寇拂晓对张金山的攻击,只一交手,就被击退了。待到日出东山,敌人的第二次进攻才开始。

如果说敌人的第一次进攻只是试探性的,目的只在于摸一摸张金山阵地我军守备的兵力、火力和工事位置,那么,第二次攻击则是全力以赴,要彻底荡平张金山。“决不许一个活物留在中国兵的阵地上。今天,我们要创造人类战争史上最残忍,也最开心的手段,以显示我们的武士精神和大日本帝国征服世界的决心!”松山佑三龇牙咧嘴、两眼血红地吼。

日寇这次攻击,把主攻方向放在张金山西南斜坡上。两翼则是佯攻,以牵制和分散张金山守军的兵力。

敌人从南天门冲击出发阵地一跃出,凶恶的阵势就与众不同。他们整齐、激奋地唱着“前进,前进,军队在前进”那首臭名昭著的军歌。他们似乎不是在生死存亡拼搏的战场,而是在东京大日本帝国广场接受天皇裕仁的检阅。前面是鼻子下横着一条黑毛虫(仁丹胡子)的中佐擎一面腥臭的军旗引路,后面是一排兽兵在用刺刀挑着中国兵的人头在跟进。方才,他们按照他们的松山师团长“我们要创造人类战争史上最残忍,也最开心的手段”的指示,将三十九师搜索连昨天在南天门战死的人头砍下来,挑在三八大盖的刺刀上,右手握住枪把,左手握紧二道箍,像挑着个葫芦往上冲。一颗颗血迹斑斑、五官模糊的人头在旭日照射下分外令人可怖,而日寇在后跟进的部队看着这些人头,却喜形于色,精神更加勇武。

这一切,被蹲在张金山峰头的洪行看得一清二楚。日寇的种种暴行,他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这一切激发他的只是愤怒和复仇的力量。恐怖手段对一切富有人性和正义感的人是毫无作用的。此刻,洪师长最担心的,是他的计划能否成功。他不时仰望着天空,“怎么还不来呢?”他在心中问。

突然,他听到了隆降的马达声。

洪行一跃而起,大声命令:“弟兄们,摆开拼杀队形,快!”

眨眼间五百多名中国兵跃上战壕,站在积土上,怒目圆睁,俯视山坡,盯住惨无人道、气势汹汹、用枪刺挑着他们弟兄的人头冲上来的日寇。此时,战壕上每个中国兵的眼珠几乎都要狂怒得暴飞出来,一双双手似乎要将枪杆捏成粉末。他们深深吸进一口山风,把丹田气提起来,运足气力,把深仇巨恨运到膀子、手腕上,咬牙切齿,凛不可犯。面对争速冲来的日寇,没有一个人心虚,没有一个人退缩或者腿肚包和膝盖骨打颤。三十九师整齐、严峻的队列,鼓起的腮帮,全身暴起的块块肌肉和青筋以及枪上闪光的珐琅、闪光的刺刀,使他们俨然成为高黎贡山上的一堵赭色的崖壁,嵯峨雄峻而坚不可摧。

日寇在侵略战争中惯用的伎俩是炫耀与威吓双管齐下,即将他们的战绩向日本国民和占领区人民炫耀。如《太阳大日本》杂志,就登载过一篇日本驻朝鲜总督南次郎为了宣扬“皇军武威”将近千名英国战俘在朝鲜“游街示众”的情景。文章说:“在马来亚俘获的九百九十八名战俘的到达,对一般群众特别是对朝鲜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约有十二万朝鲜人和五万七千名日本人站在釜山闹市街道两旁观看战俘通过。许多旁观者对英国战俘公开表现的恶劣态度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嗤之以鼻,并且认为这支缺乏民族精神的军队被打败,是很自然的。

旁观者对帝国军队所取得的胜利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认识,认为只有帝国皇军才能无敌于天下……”

另一方面是威吓。“对贪生怕死的民族,尤其是他们的达官贵人,吓唬吓唬,就能收到超乎寻常的胜利”(松山佑三语)。

因而砍头示众,城门口、竹竿头高挂人头,驱赶群众观看活埋八路军,驱赶百姓观看集体屠杀中央军,如此等等,不下千万起。即使在战场上,也毫无人性地吓。如在腾冲固东,每三个日军用枪刺戳着一个国军,举起来,嗷嗷叫着向中国兵阵地冲锋。在腾冲西门城墙上,像吊干腌菜似的把中国兵吊起来,作为势不两立的“决心书”。如今在张金山又用刺刀穿着中国兵的人头冲上来。

且说,日寇按松山事前的计划,冲到一条山坎下就突然卧倒,只有那面军旗在哗哗地飘。

松山佑三站在一块巨石上举起指挥旗正欲指挥在放马桥至一丘田公路上的炮兵向齐集在张金山头的中国兵开火时,美国卜四航空队的轰炸机群在战斗机的掩护下就呼啸而至,隆隆的马达声震得山摇林抖。

重磅炸弹已落下来,瞬间日军炮兵阵地已变成一片火海。

为什么会这样巧?

原来昨夜日寇向张金山中国守军阵地炮击时,洪行根据观察结果,将日寇炮兵阵地的确切位置用电台向总部报告了,并请示空军支援。快天亮时,他接到空军已起飞的电话通知。当听到飞机的马达声时,他为吸引敌人,令战士们跳出战壕来列成阵势。松山佑三果然中计,那些进入阵地正待发射的炮兵,几乎全被送进地狱去了。

松山佑三之所以令他的武士排成凶恶的阵势,用刺刀挑着中国兵的人头往上冲,目的也正是为了激怒中国兵跳出战壕来,然后一阵排炮消灭之。为了不使他的武士同中国兵一起被炮兵消灭,所以在距张金山阵地前沿二百米处的那条山坎下全部卧倒,等炮兵消灭守军后,他们再冲上山来捡破烂,谁知就在这关键时刻,美国轰炸机飞临上空,也不盘旋侦察兜圈子,对准炮兵阵地就扔炸弹。这一下,把个松山中将气得眼内喷火,仁丹胡连同腮边的横肉也一跳一跳的乱抖。他暴怒异常,发狠将指挥旗往地上一摔,“刷”地拔出战剑向张金山一指.歇斯底里一声吼,卧倒在山坎下的日军一跃而起,吼着日军军歌,疯狂地向山顶冲来。山顶上,洪行见日寇距第一道战壕还有六七十米,就将战旗拔起来,哗地一挥,刷地一指,战士们齐排儿走下积土来,平端着枪刺,对着蜂拥而来的日寇,挺枪而出。

洪行曾对向他采访的中央社记者和美国通讯社战地记者说过:“对一个中国军人来说,我一生最幸福、最荣耀、最痛快、最解恨的时刻,就是亲自率领自己的弟兄向疯狂扑过来的日寇,以百倍的勇武、气吞山河的气概和拼命的精神直杀过去,用刺刀去捅!用手去撕!用嘴去咬!在捅、撕、咬的决斗中,享受报仇雪恨,为民族扬眉吐气的快感。”

三十多年后,笔者访问当年参加张金山阻击战的七十五岁的老人谢尚明时,他还激动地说:“我一生最难忘的、无愧于祖先、也无愧于.中国人’这三个字的,就是打小日本时在张金山阵地上将刺刀捅进鬼子肋巴骨中的那一下子。刺刀才捅进去,****的血就喷出来,那一瞬间复仇解恨的痛快,使我自在一辈子,同时也使我堂堂正正的活一辈子,勇敢一辈子。我知道杀死一个日本鬼子,就等于救了几十个、几百个中国人。那时,我将刺刀t杀,的一声捅入那个日寇的肋巴里,直至枪口,恨不得连准星都捅进去,不知我用了多大的力!要不是有更多的敌人扑上来,迫使我抽刀迎敌,我还真不想马上将刺刀拔出来哩!你知道,作为一个受尽外敌欺侮的我们那一代中国人,当用自己的刺刀捅进敌人的心脏.再狠狠地一搅一拉,顺势一脚踢倒,那一阵子的自豪、痛快、舒心畅意的心情,简直没法形容!直到现在我还经常骄傲地对老乡们说:‘老子当年为使中国人不当亡国奴,在张金山阵地上一口气就捅翻(死)了三个日寇。听到的哪个不伸大拇指!我认为,这就是荣耀,活着的价值!”(摘自《抗日军人采访记》)

一九四三年冬,新编三十九师从镇康前线撤到施甸整训,进行政治教育时,洪行给战士们出了一道“怪”题讨论:“庄稼人为什么不怕死?穷人为啥也爱国?”洪行的题出得怪,战士们的回答也怪,摘录几段以作为历史佐证:张家福(一一六团二营五连战士,四川人):“按说,格老子家田没一丘,地没一块,几代人都为他龟儿的地主打长工,我家茅草房中也只有几个土坛罐。可是,就这几个土坛罐,他龟儿的日本人还要从老远的地方跑来砸,格老子碰着他的牛头,踩着他的马尾啦?没有!既碰不着,踩不着,他还来砸,就格老子无名火起,气不打一处来。好嘛!日本鬼子要来砸老 子的坛罐,老子也砸他的白酒坛(脑壳)。”

杨朋(一一六团二营下士):“我们当牛做马的庄稼人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怒气没处泄,这节骨眼上,他日娘的日本鬼子还要来雪上加霜又烧又杀,迫使老子们和他拼命,这拼命就是勇敢,不怕死,爱国,对不对?”

洪行对战士们的政治水平很不满意。他知道贪官污吏,苛捐杂税正如漫天雨雪早将人们的爱国情绪浇熄了。他当农民时,当兵时,都听到过这种话:“国家专会盘剥人,有什么****爱头!”但一打起仗来,这些平时大骂国家没“有什么****爱头”的人,竟然十分勇敢,拼命冲杀,毫不退缩,更没有一个降敌的。比起那些满口“党国民族命运”而暗地里和日寇勾搭的大官们来,真有天壤之别。宋希濂曾经拍着桌子叫喊:“剥夺我们民族抵抗力的,不是我们凶恶的敌人,而是我们腐朽的国策!”洪行对这一段话是深有同感的。“只有在战场上指挥打仗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国策对战斗力的真正影响。”洪行说。

洪行长期与战士们生活在一起,发现弟兄们都有一股怨气。如果把这种怨气加以引导,就会变成强大的战斗力、无坚不摧的精神。但怎么引导?洪行苦思不得良策。仍采用在预二师时的老办法:用青洪帮的规矩把弟兄们团结起来?但新编三十九师没有这个基础,而且这种歪门邪道,也不是堂堂中华大国应走的正路。用八路军的办法?而洪行对八路军的政治工作又不甚了然。想到八路军,他记起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的一段话,这就是陈明仁在洪行家中,从洪固权的写字本上看到的那一段:“志不立,吾人无可成之事,国亡家亡,灭种随之。覆巢之下岂容完卵?弱肉强食,莫此为甚,吾人生逢斯时,视若无睹,何异禽兽为伍。”“这不是最好的引导和启示么!”洪行想,他将这段话的意思对三十九师官兵进行教育,一时群情激愤,精神大振,爱国恨敌的战斗情绪自不同于其他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