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接着说张金山、双坡战场。
进攻双坡的是从平达败逃而来的一四六联队安部和社中佐率领的第一大队的人马。早在松山中将连夜对张金山炮击时,刚到芒市的安部和社就带着他的残兵败卒经一丘田沿林木丛生、蒿草蕨叶遍布的深箐摸到双坡与霸王坡隔箐相望的半坡上潜伏起来。当洪行率领第二批反击部队冲下张金山时,安部率部突然对我双坡守军发起冲击,经过反复冲杀,终将双坡占领。守军被迫退到老双坡固守。
双坡在张金山以东,仅和张金山相距一个名为蒿子窝的小凹子,距离不到一千米。在双坡,完全可以俯视张金山阵地,曹家坟一带都在双坡的有效射程内,日寇占领双坡,使张金山阵地受到巨大威胁。不将双坡夺回,张金山阵地无法据守。因此,洪行决心夺回双坡阵地。
双坡半山腰,原有一个小山村,村名就叫双坡。在日寇侵占龙陵时,全村农民早已逃散一空。又因双坡在公路边,日寇为保障公路安全,不让游击队有立足之地,一把火将全村的茅草房烧为白地。如今中国兵的战壕、交通壕就从断壁残垣中穿过,日落前陷入敌手了。
天气突变,一夜暴雨。
洪行亲率一百余名敢死队员在暴风雨中,在漆黑的夜幕掩护下反击双坡,一阵猛烈的手榴弹甩人敌人战壕,在爆炸的火光中一齐跃入敌阵,挥刀向日军劈头盖脸狠砍.到后半夜终将敌人肃清,夺回了至关重要的双坡阵地。
本来,迂回奇袭对方司令部,是安部和社中佐阴险毒辣的一贯战术,就连远征军第九师的战斗总结中也提到安部的这一险恶手段:“敌仍用其一贯之战术,一再图谋迂回我侧背袭击我司令部,扰乱我后方,以策应其正面战场。国军常受此威胁使全部战斗易于动摇……”可是,在平达、象达战场上用尽这种诡计而没有战死的安部和社,却在双坡偷袭成功后,被洪行的敢死队砍死了,这是第二大早上才从他的符号上认出来的。
就在洪行率敢死队刚收复双坡阵地,督促弟兄们抢修工事,以待天明后迎击日寇更猛烈的攻击时,松山中将却率领大队人马向张金山杀来。一时杀声四起,地动山摇,在电闪雷鸣中,手榴弹、掷弹筒弹、曳光弹、火焰喷射器和机枪步枪忽闪忽闪的火光,将张金山一带山坡映得通红。一一六团团长朱道原已两处负伤,浑身血迹,仍抱住一挺机枪向蜂拥而来的敌群横扫。此时他已打红了眼,毫不注意隐蔽身体。当一梭子弹打光后,他双手握住枪托,像甩一根木棒似的向嗷嗷叫的敌群甩过去,接着就地一滚,滚到一个卫士的尸体旁,捡起他的汤姆式,对准扑来的日寇又是一梭子弹。就这样,他在敌我尸体中滚来滚去抓着什么武器就用什么武器打,打光子弹就将武器砸向敌人。
打仗,一旦打到发疯和拼命的时候,就力大无穷和无所畏惧了。而且战斗动作十分的敏捷准确。此时不少中国兵在张金山上身上流着血,在战火与闪电照耀下,简直成了浑身是血的“红人”,但他们仍不知自己负了伤,仍然猛虎般地向敌人扑去。当他们拼死的时候,身上的血也流干了。所以一具具烈士尸体都是干瘪的、惨白的,决不像达官贵人们寿终正寝时那样肌肉丰满、面目安详。后来民夫们到张金山战场掩埋尸体时发现,不少烈士还瞪着眼睛,虽然苍蝇在眼角、鼻孔中下蛆,但 眼珠子还黑溜溜地似乎在闪光。所以,当时民间就流传着一首民夫们埋人的歌谣:“埋人先埋眼,后埋脸,接着再把证件捡,烈士太多要埋浅,战争平息建大碑,尸骨现天忠魂显。”
也有在战斗中突然身子一抖枪眼上就咕嘟嘟冒出血来,才知道自己负伤了。但英雄们并不恐惧和自怜,而是狂怒起来,以千百倍的勇猛扑向敌人,要日寇以血还血。“临死也要抓一个日寇到阴曹地府面见祖宗”这句话,当时在远征军中是很响亮的。战场上敌我之间冰糖葫芦般串在一起的现象屡见不鲜。
至于中国兵的烈士们为什么有不少死不瞑目?死了的当然不可能回答,我们就举一个“瞽目犹存杀敌心”的活例:八十七师二〇六团九连中士班长李桂,在攻夺了龙陵郊区大坝高地之后,“敌逆袭,李班长沉着以步枪发弹数粒,阵前四敌兵均应声而倒,余敌不敢再动。后攻击五二五五高地,头部负伤,眼神经失效,双目遂瞽,扶杖返营,有人劝其回家养残身,答日‘敌瞽我双目,不死我心,倭寇鬼影,犹幢幢脑际,恨不捉而杀之!抱愤终天,何能瞑目!…(《陆军八十七师滇西战斗详报》)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且说,当一一六团团长在张金山苦战之时,洪行派往八湾坡的梁国超的突击营也由于右翼友军阵地被敌突破,敌以居高临下之势向我猛攻,遂陷于苦战……十时三十分,敌大部冲至我阵前一二十米处,正战况危急之际,我营长梁国超率排长数员,向敌投手榴弹二百余发,始将敌击退,敌伤亡惨重,遗尸遍地,阵地得以确保。此役敌一个中队被全歼,于阵前遗尸八十余具(内有大、中、少佐各一员)。
在张金山情势危急时,洪行组织起一切可以抽调来的士兵,二十多名轻伤员从双坡反身对朱道原增援,经三次反复争夺,终因寡不敌众,残部只好退回双坡固守,以待援军。
张金山遂告失陷。
历史学家方国瑜在《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中,有这样的记述:“我新编三十九师扼守南天门、张金山、双坡一带,与敌反复冲杀,至是全师官兵所余不过百余人而已。”
一九四四年九月,是滇西战役打得最惨烈的时候。整个腾、龙地区刀光剑影,血水腥风,没日没夜喊声震天,尸横遍地。敌我双方为了争夺每寸土地,都要付出不少生命的惨重代价。松山佑三中将认为:“粉碎重庆军反攻的美梦,不仅有深远的军事价值,更有其不可估量的历史意义和政治价值。此役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命运。如果重庆远征军获胜,必将助长中国人的反日气焰,群起效尤,置我帝国皇军于死地,彻底摧毁我‘大陆日本’的战略步骤。要知道,这种第一次反攻胜利的精神作用,对一个久败之国民,所起的政治鼓动,远比它的军事胜利大得多!因而,我皇军为了天皇陛下的国体(原文如此),为了大和民族的尊严,必须拼力死战。
正如东条首相之父东条英教中将说的那样:‘军人与普通国民不同的是,二十四小时将整个身心奉献给天子’。”
东条英机是松山佑三最崇拜的首相。因为“东条对这次世界大战的最后胜利,从开战伊始就没有丝毫怀疑过。他深信上有天皇,下有具有‘大和魂’的日本优秀民族,在和异民族的战争中是没有理由战败的”。即使到了目前这种景况,东条也还说:“战争正处于三七开的阶段,实际上我们的优势还在这以上。”([日]吉松安弘编著《东条内阁倒台的内幕》)
松山佑三正是抱着“努力即权威”(东条英机语)的拼命思想在滇西战场上不顾死亡地和中国兵决斗的。
在中国方面,宋希濂则认为:“滇西战役不仅是抗战七年来全国反攻之先声,且是百年积恨的总爆发!此役能否成功,决定着中国人民能否扬眉吐气,抬头做人,从此进入世界民族之林的命运。因而号召集团军每一将士,不惜粉身碎骨,咬紧牙关,前仆后继,喋血而战,以执戈无我的战斗精神来胜利结束此役。”因此宋希濂是横下一条心第二次攻打龙陵,务在必胜的。
鉴于双方都把龙陵之战视为决定本国生死存亡的战场,而投入战场的军队又都是双方的王牌精锐部队,指挥官又都是双方的名将,所以,战场上惨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陈明仁说:“滇西战场,是考验中国军人的素养、耐力、意志、忠贞和胆魄的炼狱,是显示我们中国军民团结战斗的场所,也是测试我们黄埔学生和我们所带领的军队在真正的战场上到底能吃几碗干饭的考场。目前,全世界的人都瞪着眼睛看我们的战斗行为,尤其是东南亚国家都把独立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这一战场上。这是我们展示中国潜力、中国国威、中国军威的大好时机。所以,我军全体将士,必须以压倒一切、战胜一切的拼命精神向日寇掩杀过去!总之一句话,我们是爬着尸山,浴着血海拼命了。”(陈召《滇西抗战将领采访手记》)
滇西远征军左翼攻击集团,即十一集团军第二次攻击龙陵,几乎是紧接着第一次攻击进行的。当第一次八十七师、八十八师攻占了龙陵城郊的老东坡、龙卡山、三关坡、老矿洞、红土山、乔底凹之后,正俯视弹丸小城龙陵,认为垂手可得之际,不提防从芒市、腾冲奔来的日寇援军一个猛烈冲击,就将他们打得全线垮了下来,并向黄草坝败退。日寇紧迫不舍,眼看就要和松山守备队汇拢时,幸得宋希濂率督战队拼死抵住,这当儿第八军副军长李弥率荣一师和洪行率新编三十九师即时赶到,一个反击,又将松山佑三打回芒市,将藏重康美打回腾冲。紧接着远征军又将龙陵包围起来,开始了第二次攻击。
第二次攻击龙陵的各部队的“战斗详报”、历史文献已连篇累牍,不胜枚举。这里,笔者只就一些当年参加这一战役的抗日军人的陈述、回忆来写这一战场的实情。
鲁经文(河南省许昌人):“第二次攻打龙陵时,我在八十七师二六一团一营三连一班当中士班长。我们班原有十一人,在前几次战斗中伤亡了六人,经过短暂整编,又补充来五人,接着就投入了攻打勐连坡的战斗。
“那时,部队的战斗情绪很高。一来是为了保国保种,消灭来中国杀人放火的日本强盗,大家心里攒着一团火,有拼劲:二来是原师长张绍勋胆小自杀,对部队的震动很大。陈军长(指陈明仁)敢叫不服从命令的师长‘提头来见’,可知我们当小兵的不努力向前的后果了!三是熊(新民)副师长升为师长,他身先士卒,敢打敢拼,给部队很大鼓舞。我们那时当兵的也和现在的社员一样:‘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这就是军官敢过江,当兵的就敢下海。
“我记得,我们团攻击勐连坡是七月十四日。半夜里,我们冒着大雨和闪电潜伏到勐连坡下,本来是拂晓时炮击之后要冲向日军阵地的,但天亮时漫天大雾,分不清东南西北,炮兵阵地又在小把地附近,隔得远,大雾中也难观察炮击效果,所以我们就在泥泞中趴着,又冷又饿的活受罪。
“那时节龙陵境界上全是尸臭味。弟兄们白天黑夜都用蒿子塞住鼻孑L,张着大嘴喘气,吸进去的臭气也使人发呕。第一次攻打龙陵时,敌我双方的尸体都没有埋,猪拖狗曳的正腐烂,三五一堆的满山坡都是,苍蝇蚊子也特别多,整天嗡嗡嗡地在人身前身后飞,赶都赶不散。我们趴在勐连坡下,从半坡上淌下来的山水也是一股子腥巴味,在我前面的小土坎下,就堆了一大片雨水冲下来的白蛆,四处乱爬;有不少蛆爬到我身上,可是潜伏纪律又不许我们动,还有不少蛆从衣领下,爬进身里去凉阴阴的乱咬,又痒又疼!蛆将我们当成死人了。
“好在天亮不久后雾就散,我方炮兵也就开始轰击,在炮火轰击时,我们就在地上滚,借机把爬进衣服下面的蛆压死。
那场面,不在龙陵打过仗的人是永远想象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