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龙陵战场上的病号也特别多。由于气候恶劣.营养不良,又多是外省人,水土不服,所以,打摆子的、发烧热病的、浑身浮肿的人成百上千。我们班就有四个病号和一个负伤的坚持战斗。
“那时节牺牲后尸体腐烂得也特别快。有不少头一天打死的人,第二天全身就爬满蛆。原因一是苍蝇多、蛆多,有遍地的死尸供它们繁殖;二是我们几个月泡在雨水中,浑身肉皮都泡得白扎扎的,有一股难闻的怪味,而且打死后就陈尸荒郊.无人埋。这虽然比在缅甸的远征军‘倒下去十分钟就变为一堆白骨’好一点,但那惨景也够人瞧了。
“我们活着的人明明知道这种场景就是我们的结局。但我¨不怕,大丈夫陈尸疆场,马革裹尸嘛。这是我们中国男子汉的天职,怕什么!别人死得,难道我们死不得!在战场上见死的人多了,自己也就无所谓。我们当时想的,只是临死之前,多打死几个日本鬼子,让活着的中国人以及后来的中国人活得舒服点,到老来寿终正寝时能有人给安棺化纸钱(言讫泪下)。
“那天中午,炮火一停,我们就奉命发起冲击,日寇才从胸前掩蔽部中爬出来,我们就跳人他们的战壕,挺起枪刺就对日寇戳。日寇挺凶,也挺爱摔跤,抱住我们的弟兄就在地上翻滚。我们的体力不如日本人,人家是吃得饱饱的以逸待劳,我们是气喘吁吁地冲上去,所以,我们要两三个人才能干死一个日本人。
“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全部占领了勐连坡上的全部战壕和三座碉堡。团长庾浩如命我们加修工事,防止敌人反击。我们正赶修战壕时,三百多日寇就反击上来。于是我们放下铁锹拿起枪向日寇猛烈开火。
“日本鬼子也是横了心的,挺凶!除了立即被打死躺着的外,不论轻伤重伤活着的都冒着我们密集的子弹拼命冲来。那股子武士道精神真的不怕死!可是,你小日本鬼子不怕死,我堂堂中国男子汉就怕死吗?于是我们甩了一阵手榴弹之后,就趁着硝烟和日寇血肉乱飞的当儿,跳出战壕,向敌冲去。
“在拼杀中,我们班又伤亡了七个弟兄,我也负了伤,在臂上着一刺刀,一只手都变成红的。但那时不知道疼,只知道恨。所以,我当时借机一滚,滚到敌尸群中,给汤姆换上一个新弹匣,斜刺里就给敌群一梭子。
“那天,由于敌人多,又一再增兵,我们攻占的三座碉堡又被日寇夺去了两座。到了下晚,我友邻部队反击上来,才把日寇打得死的死,逃的逃,确实占领了勐连坡,也就是向龙陵城又跨进了一步。我因负伤,撤下阵来,两个多月后才出院重 上战场。”(笔者《抗日军人采访记》)
在勐连坡战斗中经过无数次的猛烈争夺,也出现过不少的英雄,其中就有咱们二六一团第三营的营长,江苏淮安县人管甲东。据《陆军八十七师滇西战役详报》载:自渡怒江反攻以来,虽大雨绵绵,饥寒交迫,管君犹能在极端困难之境与敌艰苦奋斗,先有攻占伏龙寺、二关坡之战斗,后有死守施家大坡之要任,而著赫赫之勋绩。
八月十三日攻占勐连坡,十四曰死守勐连坡之二次激战中,管君亲临第一线,以手榴弹与敌肉搏者四五次,先后歼敌百余名,将该地占领,因之智勇善战闻名全军。九月十三日,又奉命率所部百余名,前往接替新二十八师之阵地。此时,敌人援军初到,气势甚锐,于当日上午十时向管营阵地猛烈攻击,杀声震天,彻夜未息。至次日五时半,敌更增援四五十名,图最后之一逞。团长问其有无必胜之信心?此时,官兵虽伤亡将尽,但管君仍以“我如不死,阵地必在”对之。并再三告诸所属曰:“华坡即我全体官兵之坟墓,当以必死之决心,与阵地共存亡”。不久,全营官兵伤亡殆尽。管君亲以刺刀、手榴弹与敌搏斗,于血肉横飞、大雾蒙蒙之中,殉国于敌刀弹之下矣。然以血肉之奋斗,固守阵地之一隅,以待援军之到达,使华坡阵地如磐石之安者,非管君其谁欤?呜呼!管君之死,可谓死得莫所,死得其时矣!
对于中国抗日军人为保国保种而进行的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的斗争精神,敌酋松山佑三中将将它讥讽为“叫花子拼命,死了也不值几个钱,因为中国的这种叫花子兵,活着和死掉,对人类都没有多大意义,只有帝国皇军为天皇陛下解救人类的圣战而死,才是光荣的,他们的英魂可以回到靖国神社,永远享受国民的祭祀和悼念。”(《藏重讲话录》附录十一)
第二次攻打龙陵最紧要的关头,有不少班、排、连都伤亡殆尽,拼光了。龙卡山、老东坡、梨子园,敌我双方尸横狼藉、草石皆红、白骨成堆、臭气冲天,有不少营在日夜搏斗反复冲杀中,剩下的勤务兵、炊事员、司号员、文书合起来,也不足一个排。不少营、团干部在冲杀中负伤和阵亡,战情十分危急。
宋希濂亲临前线召集军事会议,面对一身尘土硝烟,一个个两眼血红、胡子拉碴的军、师、团长们说:“剩下一兵一卒也要打到底,必要时我宋希濂和各位军、师长都要端着枪刺冲上去!日本的武士并不是钢筋铁骨,那满山坡的敌尸就是证明。现在,即使我全军在龙陵战场上拼光了,我相信我们中国人还可组织千百个集团军与敌拼!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也是显示我们各级指挥官赤胆忠心、大智大勇的时候,绝不是保存实力、要挟党国给予封官晋爵的时候,恶仗需要恶人打!我们应集中兵力,攻其一点。目前日寇芒市援军正解救平达之敌,我们应让其突围而去,然后将我们围攻平达的第九师和八十七师的二六〇团调到龙陵战场上来。诸位以为如何?”
“我认为这是一着好棋。几个团围着平达久攻不下,就应让其突围,让其在运动中被歼灭,纵然不能歼灭,我们也可腾出手来,集中于主要战场。同时,平达之敌撤走后,也使松山之敌失去侧防,拔去威胁我后方运输的一个钉子。”陈明仁说。
“好,就这样决定吧!”宋希濂说。
安部和社率领平达守敌突围后,仓皇而逃,沿途并没有在要隘处设防堵击,致使远征军跟踪追击,直接威胁芒市。
同时,陈克非的第九师一部奉命增援洪行。二六〇团也归
还八十七师建制,投入龙陵战场。恰在这时,日寇的老冤家,中国第一个机械化师二〇〇师生力军也飞抵龙陵,立即投入战斗。二〇〇师投入战斗,在南方军和日本大本营都引起一片恐慌。“据悉,重庆军生力军二〇〇师已从昆明运抵龙陵,我龙陵前线守军危矣!”([日]《南方军和大本营敌情通报》)。
隶属于杜聿明的第五军的一〇〇师,作为人缅远征军的前锋部队,于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日在缅甸锡唐河边的同古(又叫做东瓜,距曼德勒二百多公里)与日寇五十五师团、五十六师团的七万多人激战,早已成为闻名世界的铁军。就连日寇也说:“自五十五师团自代库北进以来,还是第一次与强敌遭遇。”
“敌人是重庆军的一〇〇师,其战斗意志始终旺盛。”“虽然后来人缅远征军失利,二〇〇师师长戴安澜中将负伤阵亡,但该师在副师长高吉人,步兵总指挥郑庭笈的带领下,还是经过千难万险经缅北回到了滇西。他们先在永平调养一段时间后,又凋到昆明补充整训,如今精力充沛,又杀气腾腾地赶到龙陵来报仇雪恨。”
如前所述,滇西远征军的每一支部队,都和日寇有深仇大恨,而且交手也不止一次。如七十一军的三个师,从上海保卫战一直打到南京、武汉,如今在滇西又和日寇鏖战两年多;第八军的荣誉第一师,就全是在抗战中的伤员所组成;预备二师组织起来后的第一仗就同日本鬼子打;一九八师、一三〇师、一〇三师也都是日寇的老冤家。而且,大部分将领都是在抗日战场上拼搏滚杀出来的。因此,他们的爱国热情、民族仇恨和战斗精神,以及中国老百姓对他们的尊敬和爱惜,比起胡宗南在西北专门对付八路军的那些部队来,就有天壤之别。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成了日寇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第一次援救龙陵守军是为了彻底消灭七十一军这个老牌敌人,我们现在去支援龙陵守军,还是为了将七十一军一网打尽。如果不是这个军阻在怒江东岸,我们早到重庆了。或者说中国的国历,早已由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改为昭和二十一年了。”松山佑三说。
二〇〇师的五九九团、六〇〇团、五九八团一到达龙陵,就立即和友军一起投入战斗。师长高吉人在廖家寨亲自接受宋总司令交给的战斗任务后,立即就带着副师长熊笑三、参谋长吕省吾爬上勐连坡第一线进行现地勘察,了解敌情,下达战斗任务,组织协同。一切就绪后,六〇〇团当即向灰坡和五四一二高地的日军发起攻击。其战斗经过,二〇〇师的《龙陵会战详报》是这样写的:“(九月)十五日十时开始攻击,六〇〇团第一营主攻五四一二高地,第二营由北向灰坡高地攻击,五九九团则在原阵地极尽佯攻手段,吸引敌人火力,并以山炮八连之猛烈火力摧毁敌阵各工事,与步兵取得密切联络,并适时延伸射程。我五九九团先以猛烈火力侧击当面之敌,相机出击,使敌兵力不能转用火力,无法互行支援。第一营陶营长负伤不退,犹能继续作战,予敌致命打击我六〇〇团第一营随我炮兵弹幕向敌逐步推进,努力攻击,于十二时三十分占领灰坡,续向五四一二高地攻击,虽然地形不利,由下而上仰攻,犹能贸然突进,孙营长负伤不退,指挥所部身先士卒,士气极其旺盛,卒于十四时五十分将五四一二高地完全占领。本军军长邱(清泉),以我部官兵奋勇,乃犒赏十万元以资鼓励。”
这是一个普通的战例。二〇〇师原来装备就好,如今更换了全部美式武器,再加之在昆明养精蓄锐,兵员充实,所以一投入战斗就所向披靡,成为配合各友邻部队攻击龙陵城郊的生力军。正当各山头阵地敌我双方反复攻杀,不断易手之时,第六军的三十六师在李志鹏师长率领下,从腾冲战场腾出手来,奉集团军之命经勐连、黄泥坎、团田跨过龙川江,进抵巴拿掌,向龙陵城郊压过来。一时龙陵战场突增两个久经战斗的生力师,军威大振,杀声震天,杀得日寇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此时,日寇中最痛苦的是松山佑三中将。他知道虽有三百多日军从象滚塘突人龙陵,与在那里的守军汇拢,但被四面八方的中国兵压缩在巴掌大的小城中。而且此时,龙陵城已被炸弹、炮弹炸成一片瓦砾,使他的同类全窜进地下工事里.再也抬不起头来。城郊的各山头阵地,尽管帝国皇军为争夺每一寸山地拼死搏斗,但中国的援军却在滚滚而来,而且“只要土地不要命”,攻势愈来愈猛。而五十六师团、五十四师团、五十五师团从缅北各战场抽调来的零星人员所组成的总预备队,已经从芒市倾巢出动,正如一个赌徒输光了衣袋里的全部本钱,最后掷向赌桌上的几注老本。争夺龙卡山、老东坡等阵地的帝国皇军,正被发了疯的中国兵张开大口一股股吞掉,这使松山佑三如五内俱焚。
平心而论,团结,是日本民族的特性。正如松山佑三说的那样:“日本民族是团结一致的杀出去,一盘散沙的中国是在国内互相杀,他们互相杀得不过瘾的时候,头儿们还勾结日、美、英、俄帮他们互相杀。”松山是说对了的,历史事实不就是这样么!
正因为有这种团结性,松山佑三才不惜血本一次又一次地增援腊勐的一一三联队,妄图从中国兵的铁拳中将他们营救出来。可是,事与愿违,当龙陵战场双方打得最惨烈的时候,也是一一三联队奄奄一息的时候。
搁下腥风血雨的龙陵战场不表,回头再说即将“光荣玉碎”的松山守备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