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天前,即松山佑三中将率领反击部队打垮七十一军攻占龙陵城郊的部队并乘胜追至深沟时,永井认为他们很快就会越过黄草坝、镇安所与松山守备队会师,而后一鼓作气打过怒江,占领保山,不活捉卫立煌,也要活捉宋希濂!因而,当时永井和一一三联队的官兵们曾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欢呼雀跃。
但眨眼间反击部队又缩回去了,而且越去越远,丢下一一三联队不管了,使松山成了一座大海中的孤岛。这么一来,就使中国军队腾出手来对松山阵地日夜攻击。
自从松山中将败退芒市后,永井清雄和纠夫秀治也就下到地下室中来了。他之所以毅然甩掉形影不离的慰安妇双叶和君子,把她们留在大地堡中给他的武士们“赛咕赛咕”,只带着毫无战斗经验的纠夫秀治到地下室中来,是因为纠夫手中有一支笔,还有记者的特殊身份,他知道记者在战俘中的地位,尤其是在美、英那样的国家中是不会被枪杀的。只要他活着,他就能为他永井树碑立传。“只要有文字记载我们的武士精神,我们的帝国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永井对纠夫说。永井还再三向纠夫秀治说:“一旦我为天皇陛下玉碎后,务望将我的头发割下一撮来交给我的家属。”
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参谋长永井还认为,他不必亲自指挥部队冲杀,一个真正的军事家是不必亲冒弹雨流矢上阵的,如此方显帝国将军的风度。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就是这个道理。“指挥官的责任在于平时严格训练部队.灌输帝国的传统教育,即‘皇道’,‘八宏一宇’精神,战前制定出奇制胜的作战计划。”永井对纠夫说,“我们帝国皇军的每一个小队,每一个士兵都有独立作战的能力,这正是我们帝国军官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因为我们为此花了大量心血,也是我们帝国皇军优异于世界各国军队的特质。我的武士们对天皇陛下都无限忠贞,他们都知道他们是在为日本的生存,向世界扩张而战。”
永井清雄说的是事实,你看,分散在松山“樱”阵地、“塔”阵地、“凤”阵地、“松”阵地、“梅”阵地的山山洼洼中的日寇,或单兵,或一挺歪把子机枪的正副射手,或一个战斗小组,即使被饿得皮包骨头,被打得缺胳膊断腿,都还在牢固地把守着他们的阵地。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都不离开被炸得坍塌了的地堡或掀得已不存在了的散兵坑和战壕。他们从充满血腥味、硝烟味的泥土中伸出枪管,继续向中国兵瞄准,使冲入敌阵的中国兵前后左右都遭到突如其来的射击,从而一片片地倒下。前天,中国的火焰喷射兵在“梅”阵地上已把一个敌堡烧得焦煳,当中国兵冲过地堡继续向前猛扑时,这个焦煳的地堡下却钻出几个焦头烂额的日寇,从中国兵的背后一阵猛扫,中国兵当场丧生二十多人。
日寇筑城专家、五十六工联队联队长八宝大佐,在松山的工事构筑中确实费尽心机,布下了天罗地网。方国瑜在《中国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中写道:“敌堡垒主体之构筑,大部分为三层,上作射击与观测,中作寝室或射击,下作掩蔽部或弹药粮食仓库,更于下层掘斜坑道,其末端筑成地下室,又有于下层之四周筑地下室者。堡垒上掩盖圆径至七十厘米之木柱,排列成行,积四五层,上铺三毫米厚的钢板数层,积土厚逾一米,虽山炮弹命中,亦不能破坏此坚固工事。堡垒出地面之四周,安置盛满沙石之大汽油桶,排列三重,桶间复加钢板数层,桶外被土,故十五榴弹重炮命中不能破坏,内部所受之震荡亦微。堡垒内三层之间,亦盖以圆木径五十厘米者二三层,故上层倒塌,不致影响下层。堡垒间之交通壕,纵横交错,更掘暗壕以通堡垒内之坑道掩蔽部,及阵地边缘交通壕,上间有掩盖,或以壕之侧壁掘掩蔽壕成环形,守备阵地或伸出以消灭死角。”
日寇将松山各阵地修筑好后,于滇西远征军反攻前夕,即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将从各占领区(陇川、八莫、腊戍、龙陵、腾冲、盈江)抓来修筑工事的一千六百七十余名(其中还有印度人八十多个,华侨一百三十八个)全部处死——他们从八莫五十六师团调来“卫生防疫班”给这一千多人打针,打针后四小时,全身皮肉剥离,而后骨头散架,分批分处掩埋。
五月十一日,新二十八师从惠通桥反攻腊勐,七十一军军长钟彬亲自指挥。谁知道在这深山峡谷中敌人会设下如此坚固而神秘莫测的工事?!敌人越打越多,我军伤亡越来越大。后来,长官部下令:七十一军专管围攻龙陵,而把攻松山的任务交给何绍周的第八军,而第八军的部队又四处分散,一〇三师驻在祥云和弥渡,八十二师在栗柴坝至双虹桥布防,过了江的荣誉第一师也还有一个营守卫保山飞机场。这时,原攻打松山的新编二十八师和新编三十九师的一一七团,已归还建制,奉命进攻龙陵和守卫南天门去了。所以,只有八十二师的两个团、荣誉第一师第二团和两个炮营对付松山之敌。
一个多月来,攻打松山的中国部队吃尽苦头,伤亡惨重。
有的整营整连都拼光了,却毫无进展。这就迫使卫立煌不得不把凡可调动的兵力全调到松山来啃这块硬骨头。
目前松山敌我双方已成胶着状态。中国兵不可能马上将松山攻下来,以清除这个“肠梗阻”,使车辆运输、后勤支援尽快沿着公路运到围攻龙陵的七十一军手中;而日寇也无力将死钉在松山的中国兵赶走。他们面临的境况是:“正是雨季,潮湿松软的阵地被炮弹全部犁过一遍,战壕几乎被填平,士兵再也无力修复。因大部分人已经战死,活着的也身不由己。接着,敌人最精锐的第一〇三师又从东侧面攻了上来。而我方各个阵地上剩下的,却是为数不多的、弹尽粮绝的、没吃没喝的、白天黑夜不能休息的士兵,坚持在泥泞的壕沟内。”([日]品野实《中日拉勐决战揭秘——异国的鬼》)
“这是一种颇富刺激性的现象。”永井清雄说,“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它会给人类带来各种形式的死亡和灾难。人,最无聊的是老死林下,寿终正寝,而这恰恰是中国追求的至高幸福。为达此目的,他们不惜当牛做马,沦为奴隶:而对以‘皇道’和‘八宏一宇’精神武装起来的帝国军人来说,平安地死去简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耻辱!日本精神的全部精髓,就是用帝国军人的伟烈来给敌人制造恐怖,塑造军人自身万古不灭的英雄形象!如果没有残酷和悲壮,怎么能显示我们帝国武士的教养和特质,嗯?”
尽管永井清雄满口的豪言壮语,他却没有爬到表面阵地来显示他的“悲壮”,只是躲在保险柜似的地下室中高谈阔论,“运筹帷幄”。各阵地的指挥一概由金光惠次郎及各大队长去负责。他自己认为要做的,是尽量把“帝国精神”灌输给纠夫秀治,因为他可能活着回国。“只要有帝国精神存在,日本就将立于不败之地。在战争中即使我国人口减去一半,我们依靠帝国精神这一件万能法宝,也终将成为世界霸强。虽然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很惨痛,记者先生,你记住,历史将会证实我的预言的。”
“那么,将军阁下,你能否预言,万一中国战胜,它将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和有意思的问题。我有把握告诉你,悲剧是永远伴随一个萎靡不振、毫无进取精神的民族的。
一河流沙,他们只会在随波逐流中互相摩擦,最后变为粉末而消失,绝不可能相互凝固起来,变为伟大的存在。中国的历史告诉我们,它历经苦难将会成功,而短暂的成功又会导致他们漫长的失败,这种循环规律,将是他们永远贫困和没落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将军阁下,眼下我最担心的是我们的命运,你认为我们的腊勐守备队还有一线希望吗?”
“我对此充满信心,这种信心就是我们的天皇陛下决不会忘记忠于他的每一个臣民,和我们帝国陆军的团结性。我相信师团长松山中将,缅甸方面军司令官木村大将,决不会忘记我,忘记浴血拼战的一一三联队,因为一一三联队是陆军的旗帜和骄傲。目前,松山师团长正在南天门苦战,按中国人的说法,进入南天门以后就是天堂!”
“但愿如此。”纠夫秀治有气无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