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陈明仁看定这一对姐妹身穿粉蓝色姊妹装,腰间各系一条青大布围腰,围腰上绣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正在浪花中闪动。她俩将裤脚卷到膝盖以上,手中各执一根竹竿,一个筏头、一个筏尾,十分巧妙、轻盈地避开翻滚的漩涡,左冲右突,非常迅疾地在漩涡之间穿行。江浪打在竹筏上,撞击成万千碎玉,飞落到她俩腿上来。呼呼的江风把她俩的大辫子刮起来,在身后上下飞动。
忠焕、忠瑜眼尖,她俩还在江心就一眼认出了骑在战马上待渡的宋总司令和陈军长,姐妹俩知道这两位战将爱听姚关山歌,因而一面挥竿划筏,一面就启口飞出一串山歌来:哎……呀……哩大军追风杀敌去我迎将军渡江还两岸芭蕉齐鼓掌,一江莲花尽情开。
“好!!”在卫队的叫好声中,竹筏靠岸。
“总司令,请您下马上筏,我杨家姐妹接您来了。”杨忠焕说。
“您姐妹俩不是在攀枝花渡口吗,怎么跑到打黑渡来了?”
宋希濂边下马,边问。
“我们算定总司令要从这里过,所以特来迎接。”杨忠瑜笑着说。
“呵!你俩还会‘算’?给我当参谋长吧。”陈明仁说。
“仗一打完,天下就太平,到那时,连陈军长都只好来江边钓鱼了,还要什么参谋长哩。咯咯咯……”忠瑜说着,又飞出一串笑声。
说话间,另五张竹筏也由水手们驾着来到岸边。
宋希濂和陈明仁上了杨家姐妹的竹筏。
侍骑和卫队分乘各筏,而后离岸东渡。
杨忠焕、杨忠瑜姐妹分外小心,全神贯注,抡竿划筏,不敢有丝毫疏忽。
宋希濂伫立筏上却是思潮翻滚:反攻前夕,他带领众将领举行敌前宣誓:“不彻底消灭侵占龙陵、芒市之敌,不将日寇驱出国门、会师缅北,集团军将不会再有一兵一将活着东渡怒江。”可是,如今战斗正打在要紧处,却要他离开战场到重庆受训。“这简直是一种耻辱!”他想,“这是对一个正直将领在精神上和声誉上的摧毁!”
陈明仁也深知宋总司令此时的心境。宋总司令之所以不从已修复好的惠通桥过,而硬要乘筏冒风险返回,就在于功亏一篑,无颜面见江东父老。那一种湖南人的倔强性格,使宋希濂做出了好些超乎常人的“怪”事。如他后来宁可把一个兵团司令的位置让给钟彬,也不允许钟彬在战犯管理所中悔一步棋。
又如他在解放战争中被俘押到乐山县城时,解放军要给他照相,他将屁股一转,不给人家照,他的部下为他担心,他却说:“这有什么关系,顶多不过拉出去枪毙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宋希濂就这么犟!
此时,竹筏上的宋希濂想起两句古诗“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而今,我宋希濂却要渡江东去,看来人杰、鬼雄都做不成了!
筏到东岸,宋希濂下得筏来。临别时,杨忠焕快活地说:“等打下龙陵,我们俩姐妹给国军唱三天三夜的山歌!”“好!”
陈明仁一拍双手。宋希濂此时百感交集,他在岸边掬了一捧混浊的江水,一口猛喝下去。别了,我死去的与活着的弟兄们!江水下肚,眼中的泪水便涌了出来,旋即被猛烈的江风吹走……
踏上施甸的土地,宋希濂就有一股暖流注到心头。他很自信,他一生最光辉的戎马生涯,在滇西才是顶点。怒江东岸,怒山山脉西麓从三江口至栗柴坝这三百公里防线上的村村寨寨,沟沟坎坎他都如数家珍点得出来。两年零四个月了,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他到怒江防线上巡视过多少次。他和施甸人、保山人、泸水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我们十一集团军在滇西反侵略的成就和功绩,是滇西人民的生命和汗水孕育出来的,没有滇西人民的支援,我军将如一堆无水之鱼。所以全体官兵一定要爱护每一民众,尊重每一民众。”在一次干部会议上,,宋希濂说。
宋总司令说这番话是有根有据有感而发的。仪一九四三年五月,施甸支前的民工、民夫就由保山运输弹药和其他军用物资到江防各部队,组织了三十多万匹次牛屿运输。其中弹药一百五十余吨,各类物资一百八卜余吨,各种武器装备一万余件,军用被服医药用品三千八百余件。在反攻中,施甸民夫日以继夜、餐风宿露、身披蓑衣、口嚼生米,在弹雨呼啸中往返于运输线上,先后死亡民夫一千二百八十五人,死亡骡马一万五千九百多匹,死亡驮牛五千余头。更使宋希濂、陈明仁和十一集团军全体官兵感动的是,施甸沿江各族民众,自觉自愿地拆除自己的住房二万七千四百多间,扛着柱子、桁条去给部队做工事。酒房、等子、攀枝花村的不少人家也主动拆下门板、楼板去为部队修筑工事。反攻开始,沿江民众还制作木船一百多只、竹筏一千多张,供应部队渡江。这一种宁可倾家荡产,贴上老命也要助国军抗日的精神,使宋希濂永生不能忘怀。他八十岁生日那年,还从美国纽约特地来到保山重游,并将当年替他饲养“土肥源”的那个施甸农民请来,共叙旧话。
临走,还送这位农民一百元钱,由此可见宋希濂对施甸怀念之深。
宋希濂一行人马,当夜来到姚关清平洞住了一夜。他之所以要到清平洞来拜辞明代抗倭名将邓子龙的遗址,一是想再增添点精神力量,同时也想求得一种心理平衡。他在磨剑石对陈明仁说:“我和我的十一集团军全体官兵,对得起古人,也对得起国家和滇西民众,我们是无愧的。”
为了及时和他的战将、湖南同乡、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洪行会面,他们五点就起行,向,和、由旺急驰而来。
下午三时,他们风尘仆仆地来到由旺集团军后方留守处。
此时洪行正在由旺后面的山坡上训练新兵。
洪行在南天门、张金山、双坡阻击战中,打得英勇顽强,杀伤日寇一千五百余人后,他的师也只剩下了一百二十多人。
这个师是远征军的一面旗帜,还得补充起来。同时,该师属第六军建制,副总司令黄杰就兼任第六军军长,他可不愿当光杆司令。于是就令洪行来后方训练三千新兵,而后一股脑儿全补充三十九师,投入战场。
宋希濂、陈明仁来到山下时,洪行正指挥各个新兵连进行山地进攻训练。他把袖子卷到胳膊上,挥舞着一根藤条手杖对连长们训话:“不行,重来,松松垮垮的怎么行!咱们是现蒸热卖,马上就要开到前方去干仗的,临阵磨刀,不快也光,知道吗?现在重来几次,打起仗来就少死几个人,真正爱惜士兵的办法就是苦练。去!重来!”
洪行声若雷鸣,一脸大胡子在…风中抖动抖不止,前额的秃顶在烈日下闪着光,血红的两眼说叫他很K时期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老洪!”宋希濂对着洪行遥喊。
洪行循声望去,见宋总司令和陈军长在向他招手,急忙跑下山来。“二位怕我睡大觉,跑到后方督察来啦?”洪行一见面就笑着说。
“还督个尿!总座调走啦,特来看你。”陈明仁握着洪行的手说。
“总座为什么要调走?滇西不要啦?几万弟兄白死啦?”洪行气愤地说。
“走,咱们回司令部留守处去,边走边谈。”宋希濂说。
“总座有什么指示?”洪行问。
“我辈立世,志在救国救民。歼灭日寇,重振华夏,自信非我辈莫属。现滇西战役,虽初见胜利端倪,但打下去还有不少难关,如回龙山、黑山门、畹町,日寇工事和兵力都不亚于松山,故我军决不能松懈自满。我们都是最先进入滇西投入战斗的,惨淡经营二年多,战死多少弟兄,才取得今天这点进展。然我奉命返渝,滇西战场的重任就势必落在你们的肩上。
扪心自问,我们在抗战中是无愧于党国的。但我半道而返,面对全军烈士,实在惭愧之至。所以只好拜托你们,一定将滇西战役进行到底。”
陈明仁、洪行都认为这是宋总司令的肺腑之言,也是对他俩的莫大信任。在滇西远征军的将领中,湖南籍将领自成一派。他们这一派的意志就是将日寇斩尽杀绝,不给湖南人丢脸。
“总座放心,我们会一直打到底的!你调重庆将官班学习,也许是老头子对你寄予重望。要彻底打败小日本,还有一些年月的,说不定更大的战斗还在后头。到那时,你的官更大,有什么恶仗,还望关照我老洪去打!”洪行安慰说。
“放着眼前的大仗不打,你想……”宋希濂说没说完,洪行就打断了他的话:“这完全可以理解,如此时将我调离滇西,也比枪毙我还难受!”
“所以,我此时的心情,只有你和子良能够理解。”
是的,这种境况对于他们来说,正如将啸傲山林的雄狮突然关进动物园一样。
他们边走边说,已来到由旺街口。
萧毅肃正站在路边笑呵呵地迎接他们。
“我奉卫长官之命前来为宋总饯行。”萧毅肃对宋希濂说。
“卫长官到腾冲视察去了,他怎么知我要走?”宋问。
“一位总司令要调走,难道卫长官会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也就不会派我来代他为你饯行了。请!”
由旺十一集团军司令部后方留守处的大院中廊阶上,摆了一桌丰盛宴席,烈性烧酒也不少。
“我这是借花献佛。这一桌便宴全是你们留守处提供的,难得子良兄和洪师长作陪。来,为宋总荣升干杯!”萧毅肃说着举起杯来。
宋、陈、洪三人向来都对萧毅肃厌恶和反感。此人心术不正,阴险奸诈,对敌人没有一点本事,在内部翻云覆雨,拨是弄非却是万人不及的老手。但他毕竟是长官部参谋长,如今既已举起杯来,三人不能不陪。
洪行一杯酒下肚,火辣辣地就把怒火扇起来,横眉直对萧毅肃,说:“萧参谋长,职部在红木树战斗中缴获的日军文件上,记载着我远征军反攻的全盘计划,当即送长官部请求追查泄密原因,不知结果如何?”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此乃常识。何况日本间谍无孔不入,其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萧毅肃漫无边际地说。
“参谋长,龙陵战斗正在紧要关头,临阵易将,于军不利,这也是常识。不知参谋长对此有何看法?”陈明仁盯住萧毅肃问。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何况委员长的战略设想,非我辈能够料及万一。宋总此去重庆深造,委员长定有重托。来,为荫国(宋希濂字)兄一路顺风干杯!”萧毅肃老奸巨猾,应付自如。
在远征军将领中,被萧毅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就是宋希濂、陈明仁、洪行和彭劢这些抗日名将,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他变着法儿整,先将宋希濂弄去重庆,使其功败垂成,遗恨终生:后来将预二师解散,使彭劢无官可做。至于陈明仁,他早想收拾了。可是慑于陈明仁的一身正气:在老蒋面前他都敢将中将军衔砸在地,大吼大叫“我不干这个中将了”!一时不好下手。
“洪师长智谋过人,忠勇可嘉!南天门一仗,真是功盖华夏。我提议,为洪师长赫赫战功干一杯!”
“来,咱们换大碗,为我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百胜将军萧参谋长各干一碗。”洪行说。
宋希濂、陈明仁禁不住开怀大笑。洪行这一席奉承话,无疑像一根带刺的棍子,击中萧毅肃的痛处,他脸上赔笑,眼里却透出一丝阴风。
黎明,宋希濂已向保山出发,而后乘车去昆明,再转重庆。
这边,萧毅肃叫醒了睡梦中的洪行。
“方才接黄总司令急电,务望你十时赶到龙陵小把地指挥部参加军事会议。我这里备了两瓶好酒,为明达(洪行字)兄壮行。你乘我的吉普吧,到了小把地就叫司机把车开回来。祝你一路顺风。”
洪行坐进吉普,叫司机马上开车。
陈明仁起床后听说洪师长已乘萧毅肃的吉普开往前线,于是立即弄了一辆车追踪而去。但还不到两里路,洪行已经在一座桥边拐弯处车毁人亡。
洪行一死,陈明仁含泪抚尸将其运至保山易罗池畔的腾冲会馆。那时,张乾芬拖儿带女,一贫如洗,哪里还有钱来买棺殓葬,所以,陈明仁才与保山县长刘言昌,滇西行政专员李国清商量,发起募捐,写下“洪将军陈尸三日,竞无棺安葬。堂堂华夏大国,本多赤子,将领陈尸,能不使军民寒心”这样的文字。
捐文贴出,保山民众就抬来了一口上等松木棺材,用美国军毯将洪行盛殓,并将灵柩停在文笔塔下,供万千军民悼念和祭奠。
洪行一死,萧毅肃立即向重庆军令部发了一电:“查新编三十九师少将师长洪行违犯军纪,酒后行车,亡于车祸。洪行指挥不力,致使该师伤亡惨重,所剩无几,目前补充困难,建议取消其番号。”
后来,由于卫立煌、宋希濂力争,新编三十九师才变为“重编三十九师”。洪行也被迫赠为陆军中将。
萧毅肃始终没有放过卫立煌和陈明仁。到了一九四八年十月,辽沈战役失败,萧毅肃与陈诚、吉林省主席刘翰东就参了他俩一本,致使他们被老蒋软禁起来,逼得陈明仁狂怒悲愤,几乎要跳楼自杀。他忧愤地说:“如此对待功臣,丧尽天良!国民党不亡,天理不容!”(《虎将秘闻》)
中国人民是不会忘记曾为自己的独立和解放做出过贡献的功臣的:尽管重庆军委会、军令部在他们的将官名册中消除了“洪行”二字,消除了新编三十九师,消除了预备二师,以至后来春秋出版社出版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名录》一书中也查找不到他的名字,但人民是不会忘记历史的。就在洪行牺牲五十周年之际,即一九九三年九月二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在密苏里战舰上签字的纪念日,由云南省腾冲县人民政府、县政协写的碑文、墓志铭,由湖南省宁乡县人民政府、县政协在洪行的故乡宁乡县西冲乡方塘村举行了隆重的“洪行将军纪念碑揭幕典礼”。从此,洪将军的纪念碑威严地上指青霄,下临大地,陪伴日月星辰,亲吻山河热土,这就是人民对历史作出的公正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