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松山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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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焦土上的检阅(1)

近一个月来,预备第二师少将副师长彭劢沉浸在收复腾冲城的喜悦中,也沉浸在掩埋弟兄们遗体的痛苦中。九月十四日上午十点,顽固据守腾冲城的最后一个日寇,在城东北角被击毙。在这之前十分钟,接替一四八联队长藏重康美行使指挥权的太田大佐,向五十六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发出诀别电报:“我等辜负军、师团长期待,深感歉憾,现已焚毁军旗,准备全体一齐冲人敌阵,以报答天皇陛下恩泽。”但是,连月来在巷战中被打得精疲力竭的太田,已再无心思反抗了,只好举起战刀,望一眼一四八联队那一面被弹片和子弹打得破烂不堪的军旗的最后一缕青烟,长嚎一声,将战刀往自己多毛和干瘪的肚子中直插进去,并顺势往下一拉,一堆臭烘烘的肠肚就流泻出来。至此,沦陷了二年零四个月又四天的中国边关重镇、历史文化名城光复了。“腾冲——最彻底的歼灭战”被光荣地写进了人类反侵略战争的史册。

霍揆彰的二十集团军收复腾冲的时候,也是宋希濂的十一集团军在龙陵打得最紧张、最艰苦的时候。此时,洪行的新编三天九师在双坡死剩的官兵也寥寥无几。所幸松山阵地已于九月七日攻克,保山、昌宁、施甸、永平等各县支前的民夫也就再不必肩挑背驮着粮弹翻山越岭,历尽艰险才把少量的军需送到前线,而是改用车队通过曾经是肠梗阻的松山,直接运到龙陵前线了。

在这之前,松山佑三为了救援在腾冲作战的一四八联队和被困在松山的一一三联队,从缅甸的八莫、南坎、曼德勒搜罗来了一切还可以走动的残兵败将,妄图拯救这两个联队。

但到了龙陵城郊,就被中国兵粘住,再不能前进一步,只好无可奈何地坐视他的武士“弹尽粮绝,光荣玉碎”。

收复腾冲的当天,二十集团军为防敌反扑,当即奉司令长官卫立煌之命:一九八师迅即南下,到梁河的大厂、沙木笼、清平一线构筑阵地,对八莫之敌警戒:五十三军的一三〇师、一一六师开到腾龙桥、团田、蛮其、三甲街、勐连一线,对龙陵之敌警戒。而在这之前的九月八日,三十六师就奉命从腾冲城撤出战斗,归还七十一军建制,增援攻打龙陵的友军去了。

由于预备二师几年来在腾冲与腾冲人民在抗日战场上结下了深厚的血肉情谊,所以,卫立煌长官在各师开走后,特命霍揆彰将预备二师留下来,一面固守腾冲城天然屏障来凤山,一面在腾冲城打扫战场,排除地雷,维持社会秩序。

这几天,由于师长顾保裕到蒲缥长官部开会去了,所以,预备二师的工作,全部落到了副师长彭劢的肩上。

九月十五日早上,彭劢率四、五、六团团长到来凤山顶重新分配任务,指定阵地,并严肃地对团长们说:“来凤山是我师与友邻部队牺牲了六百多人才攻下来的。收复腾冲城,我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现在,龙陵正打得难解难分,谁胜谁败还未定局。因此,为防缅北和龙陵之敌反扑,各团阵地务必严密地尽快地构筑好,决不能马虎大意!”当各团按照分配的战斗位置开始构筑工事时,彭劢率师部的几名副官下山来视察腾冲城。

此时的中国西南“极边第一城”腾冲——这座在明朝正统十三年(公元一四四八年)建立起来的历史名城,在地球上屹立了四百九十九年后,已变成了一片焦土。遍地是残砖烂瓦、断墙颓壁、冒烟的梁柱和发臭的尸体。那积满雨水的大炸弹坑中,漂浮着一丝不挂的日本军妓和难民,那是被守城日军分期分批屠杀的,被雨水一泡就漂浮起来。尸体早已泡肿、溃烂,爬满了蛆,残缺不全,恶臭难闻。几个美军战地记者正戴着防毒面具给这些尸体拍照。一些从城郊调来的民夫在用竹竿将这些尸体扒到坑边来埋掉。谁知这些尸体“不听话”,扒一下翻一个身,越扒越烂,后来有不少散了架,骨头沉下水底,烂肉和蛆却浮满一个个水坑。水面上是一大片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坑沿上是争相爬上来的长尾巴蛆。对于这种惨景,李根源有诗说:“哪来一群朝鲜女,窈窕可怜皆无头;更有东京琵琶妓,血溅白家荷花洲。”

距东门不远的一棵被燃烧弹烧得焦煳的松树桠枝上,正横架首一具日军尸体,已溃烂,腐汁正一滴滴往下掉。四个民夫谁也不敢爬上树去把他掀下来。其中两人从废墟中弄来一根烧得半焦的椽子,两人握住向上捣死尸,那尸体就一块块掉下来,腥巴烂臭的腐汁着地四溅,弄得民夫们浑身是恶臭。

文星楼前,一个姓祝的民夫正埋一个龇牙咧嘴的日军人头。他不敢近前,只远远地用锄头挖泥巴甩过去,但刚要捂好时,锄头甩过去的泥巴中带了一个拳头大的石头,与人头碰个正着,反将人头又碰起来,他怵了,提起锄头就走。

距北门五十米处,几个民夫正拖一具日军尸体去埋,但拖不到五步,隐约听见这具尸体还会哼,其中一个民夫吓得魂飞天外,另一个却举起锄头,向日军的天灵盖狠挖下去…

遍地是死尸,是蛆,绿头苍蝇往人的脸上乱撞,遍地是“筋汁水”(尸体流出的腐汁),下脚处都没有,每个民夫都用蒿叶塞住鼻孑L。回到家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废墟中,街道、巷道上,彭劢派出的工兵连和美军工兵正在用地雷探测器和探针(一根铁条)探测地雷,凡有地雷的地方都插上一面小红旗作标志,以便后边的起雷兵来排除和引爆。

在被炸塌的六十多处城墙缺口上,几乎都有彭劢派出的士兵和急于赶回家园的城里难民在争吵。难民们离家两年多了,此时明明知道自己的家已成一片焦土、炸弹坑,片瓦不存,但还是不顾死活地要先来看一看,昨天下午就被地雷炸死炸伤了五人。因此彭劢连夜派出一个连,在城墙各缺口上站岗,并严令:“在全城没有排除地雷,没有掩埋尸体之前,难民不准入城。”

彭劢是深深地懂得尸毒的严重危害的,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五日保山城被炸,就是没有及时掩埋尸体,致使尸毒蔓延,在滇西形成瘟疫,死了几十万人的。

此时,彭劢站在南门城墙上看到争吵时,立即命令工兵连长:“先起爆几个地雷,让难民们冷静一下!”

轰!轰!轰!城中不少地雷轰然炸响,掀起冲天黑烟后,难民们和哨兵争吵的声音才停止下来。

“传我的命令。”彭劢对身边的警卫说,“在来凤山修筑工事的部队,每团抽一个营来城中掩埋尸体。我军官兵的遗体,必须从胸章上详细登记姓名、番号和级别,并抬出城郊统一掩埋;日军尸体,集中到炸弹坑中埋葬。”警卫员刚走,县长张问德就带着熊文定、费云章和几个士绅爬到城墙上来,和彭劢一边握手一边说:“我边城遭此千古浩劫,实乃令人发指。日寇这笔血债,我腾冲人不能不算!”停了停,他又说:“要不是贵军英勇奋战,前仆后继,以执戈无我的精神将日寇斩杀殆尽,我腾冲人已难见天日!”

“张县长说哪里话,您老一身傲骨,坚持抗战,历尽艰难险阻,功勋卓著。腾冲人爱兵如子,为了支援我军,不惜倾家荡产。离开民众,我军乃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没有军民的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怎么能坚持这场反侵略的残酷战争!外国人说‘中国只是地理上的一个名词’,我们脚下的腾冲城,就可以骄傲地向全世界、全人类证实:这就是中国!永远不可征服的中国!”彭劢激动地说。

“好!彭将军说得好!”张问德也激动得一蓬雪白的胡须抖动起来:“中国军民用自己的一片焦土,在今天埋葬了一个日本军国主义的一四八联队,中国人也将有本事在明天,在敌人和自己的尸骨之上建设起一个崭新的现代城市,没有这种本事,我们就不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是的,这就是我们抗日军人誓与日寇血战到底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强大、完整、繁荣的中国,才是对烈士们最好的安慰,我们这一代炎黄子孙的天职,就是要打出一个独立、强盛的中国来!”

“老夫亦有同感。昨夜县政府连夜开会,一致同意选择一块宝地,安葬在腾冲抗战中牺牲的八千六百七十一名英烈将士.今晨已发电给在重庆的印泉公(李根源),请他回腾来主持此事。这是我全体腾冲人的共同心愿,还请将军给予协助。”

“兄弟万分感激。我已传令部队下山来处理烈士遗体,一切听张老县长安排。”

“好,好。”张问德高兴地拉住彭劢的手说,“赳赳将士,为国尽忠,尸陈边关,气如长虹,我腾人定当树碑巍巍,建塔雄雄,千秋祭祀,以慰死励生。”

自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三日,中国滇西远征军预备二师西渡怒江,在腾冲开展游击战争以来,张问德县长已同该师的参谋长(现在是少将副师长)彭劢和副师长洪行结下了同生死共命运的战斗友情(当然,这种友情,也是腾冲广大民众同预二师全体官兵的共同友情)。如果说“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张问德喜欢、热爱洪行的,是他的猛烈、刚直,对国家民族的一颗赤胆忠心和忘我的苦斗精神,那么,张问德敬重、钦佩彭劢的则是他的堂堂军人仪表,足智多谋的战斗风格和纪律严明、爱兵如骨肉、爱民如父母的一贯作风。腾北广大民众将彭劢参谋长尊称为“菩萨将军”、“智多星”,不是没有缘由的。譬如,彭劢最敬重的腾冲抗日名将,驻守山西中条山,在日寇占领区坚持抗战三年多的十二师师长寸性奇将军,他负伤后“用手中短剑自戕于是山以北十余里的毛家沟”时所说的“枪在手,剑在腰,不令为贼服也。济则为国增光,不济以死继之”的名言,就被彭劢记下来,当做自己的座右铭。他常说:“我作为一个抗日将领,能在产生民族英雄的地方为祖国作战,是深感幸运和自豪的,因为每一个人都要不断的得到启示和教育,才会不断增添力量。”一九四二年秋,正在界头开军事会议的洪行、彭劢,当得知寸性奇烈士之子寸品德正率领一家老小二十七口在逃难中陷入绝境,走投无路时,立即飞马赶到界头一个山箐中看望他们一家老小,并派出工兵去抢修从界头到栗柴坝渡口的高黎贡山上的隘路,同时派出一连步兵护送寸性奇的家属平安渡过怒江。“一切为国家民族而战斗牺牲的烈士,都是国家的宝贝,他们死了以后,他们的精神就会转化为我们不死者继续战斗的力量,每一个平民百姓我们都要爱护,一切抗日军人家属我们更应保护。为什么?因为产生抗日军人的家庭,教育子女去向日寇冲锋卖命,浴血拼杀的家庭,是最爱国的,一切爱国的人,都是我们抗日军人的坚强后盾。”(摘自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八日彭劢在腾北抗日军人家属座谈会上的讲话)

顾保裕、洪行、彭劢所率的预备二师,曾被******嘉奖为“纪律严明,为人滇部队之冠”;外交都专员尹明德在他的《抗日战争时期日记片断》中也说:“预备第二师自顾、彭、洪以次各团、营长,均朝气焕发,振奋有为,到腾以来,阎闾无扰,军民融洽。故能屡摧强敌,歼敌甚众。”日寇五十六师团的敌情通报中称预二师“是一支最能吃苦,最能战斗,对我军威胁很大的部队”。

预二师深受腾冲人民的热爱,并使日寇恐惧,是因为彭劢、洪行不仅严格教育部队执行军纪,而且他们自己以身作则。一九四三年春,界头街一位卖豆粉的老妈妈见彭劢的大女儿彭京士十分可爱,就盛了一碗豆粉给她吃,恰被彭劢看见,他一面“谢谢老妈妈”,一面付了豆粉钱,一面怒不可遏,把女儿熊哭了。虽然彭劢把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但白吃民众的食物是绝不允许的。“我有什么特权给你白吃百姓的豆粉?”他对才四岁的女儿说,“我们的祖宗,我们的国民给我的权力只是消灭敌人,把失去的河山夺回来!你以为做一个将军的女儿,就有权力白吃百姓的豆粉吗?我们的战士不能妄取老百姓的一针一线,我们一家即使饿死,也不能白吃百姓的一口食物。作为我的女儿,你们要做的只是,做一个正直的,有志气的中国人……”

“算了算了,她才丁点大,不懂事,你给她说这么多有啥用!”来寻找女儿的彭劢夫人盛和关说。

“小时不严格教育,到大了就晚了!为国家生育一个子女是幸事,而不把子女教育成对国家民族有用的人,做父母的就是失职和犯罪!”

四十八年后,彭京士(湘潭市职工大学教授)写信给笔者谈到这一情节时说:“我父亲是严厉的,但他使我知道怎么做一个正直的人。”